林小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笑道:“盈盈姐,你真的是个好人。”

唐盈盈笑了笑,道:“不是好人不好人的问题,只是在这条路上走的时间长了,陪着各种的当事人经过了他们的人生大难,所以有些经验罢了。”

“您还是心善的。我听说很多律师做的年头久了,心肠就硬了,当事人说什么他们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希望我以后能像您这样,磨练出一副慈悲心肠,而不是铁石心肠。”林小云认真地说道。

唐盈盈笑道:“那你努力吧。守住初心可非常不容易。当然,我也还不够老,没准过两年,见了更多的苦难,我也变成你说的那种铁血老律师了。”

林小云嘻嘻笑道:“我看您不会,您千万要守住初心,不能辜负了我作为一个小粉丝的期待。”

唐盈盈笑骂道:“鬼扯你比谁都会。”

第十一章 慈父爱

第二天一早,唐盈盈向警方提交了检测证物的书面申请,一脸严肃的王警官接过申请书,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梅毒?这个病有些蹊跷。有没有查过别的途径?”唐盈盈漠然忍住一口怒气,陪着笑道:“都查了,事主是教师,平日很爱干净。恰巧这时候发病,实在让人疑心,要真是嫌疑人导致的,是可以要求加刑的。”

王警官看了唐盈盈一眼,随手将申请往文件夹里一放,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等结果吧。”

唐盈盈想了想,堆起了满脸谄媚的笑,又道:“最好能再问问史力,那个东西他之前有没有在别的什么地方或者什么人身上用过。”

王警官笑了一声,又看了唐盈盈一眼,轻飘飘地说道:“看起来你办案子的经验很丰富嘛,要不来给我们详细讲讲。”

这态度对唐盈盈来说并不陌生,她赶紧拿好话哄了哄,死乞白赖地要了个限期,方才离去。出来见时间不早了,赶紧开了导航,开车往张怡父亲的学校赶。

午后阳光静静的,一扇一扇从云边撒落,像浅金色的轻纱,温和地耀在大学校园里赶向课堂的一张张充满朝气的脸,生趣盎然。张怡的父亲张孟德在深圳一所高校任教,是化学系教授,兼任学院副院长。办公室就在一楼,从大门进去,楼里还有个室内花园,其间开满了瓷白浅黄相间的栀子花,风轻轻一吹,便摇出了满室馨香。唐盈盈将那个青花骨瓷的茶杯端在手里,一壁缓缓地向张孟德说明了来意。张孟德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头发胡须打理得干净整洁,浅灰色的衣领整齐地翻在颈边,圆圆的脸因上了年纪而略显丰腴,两道撇向两旁的八字眉渐渐向眉心收紧,蹙成了一个川字。

“张怡这个事,我听说过一点。她母亲的弟弟,就是她舅舅上个礼拜还闹到我这里来了。我问了一下张怡怎么回事,她当时讲得挺轻松,说已经在走诉讼程序了,我就没放在心上。怎么才几天,又闹到自杀的地步了。”张孟德一边说话一边思索,给人一种很稳定的感觉。

唐盈盈解释道:“吃了大约三倍剂量的安眠药,不算特别多,洗胃的时候她只是说自己想好好休息一下,太累了才搞错了剂量。医生认为她平时没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这些药是临时从黑市渠道买来的,又见她精神状态不好,所以特意提醒家人她可能有自杀的倾向。”唐盈盈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猜测可能是患了梅毒这个事,一下子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打击,之前心理受到的伤害一下被释放出来,才导致了这种过激的行为。”

张孟德面上猛地一悸,像是被人在心头用皮鞭狠命一抽,缓了半晌才道:“所以你认为她之前都是装作若无其事,故作勇敢?”

唐盈盈愣了一刻,道:“她是您的女儿,您应该比我更了解她。我跟她接触的时间不长,在我看来,她是一个非常开朗、积极且勇敢的女生,所以听说她会去寻短见,我实在惊讶得很。”

张孟德听到唐盈盈对张怡的评价,眼眶微微发胀,感怀道:“说起来有些惭愧,我们这一代的父母,脑子里理所应当地认为教育子女是母亲的责任,父亲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像灯塔一样指明孩子前行的方向就足够了。所以我跟她母亲离婚了以后,她愿意跟她母亲生活,我也没说什么。在我的印象里,张怡一直是一个很懂事的女孩,从来没有很出格的行为,做到了我们对她要求的一切。至于她为什么会有这样极端的行为,我真是不清楚。”

唐盈盈只是看着张孟德:“我明白您的心情,只是能不能理解其实都无所谓了,我们现在能够做些什么才更要紧。”

张孟德仿佛缓过神来,点点头,将随身携带的大笔记本翻到一个空白页上,用手掌将它抚摸平整,说道:“是的,现在再来追究这些也无济于事,不如看看有什么实际能做的。”张孟德想了想,在纸上画了两个小圆,一个旁边写上了诉讼两个字,另一个写了个梅字,又迅速涂掉,改成了一个病字。他语气变得严肃而冷静,“事情的核心起源是两个,一是诉讼,我的态度是官司一定要打,而且要打到底。人都被欺负到这个地步了,还拿着风俗和人情来说事,岂不是搞笑。”说罢,他在这个小圆的外围画上了一个大圆,写了风俗两个字,又接着说,“二是病。以现在的医疗技术,这都算不上什么疑难杂症,积极治疗很快便能痊愈。更重要的是由这个病引起的心理压力。”他一面说,一面又在病字的前面加了一个心字,接着在这个小圆的旁边画了三个大圈,一边写一边说,“退婚、工作、声誉,这三个问题由她的病引起,也是直接对她造成了伤害。工作方面,我想等警方的检测报告出来,或者是法院的判决书出来以后,我去找他们学校领导说明情况。这是飞来横祸,也属于个人隐私,单位上应当给予保护,我跟她们学校毕竟在同一个系统,我们先拿出态度来,这个后续的影响应该不会很大。”

唐盈盈点点头,心想张怡父亲跟母亲还真像是两个星球的人,一个理性务实,一个感性糊涂。便道:“能顺利自然最好,警方那边如果有关系最好也能催促一下,我昨天晚上临时做了一下功课,梅毒螺旋杆菌在人体外存活的时间大约只有数个小时,现在去检验证物恐怕很难有收获。主要还是得从接触源上入手,彻底询问一下嫌疑人,在此之前用那个东西接触过什么人,这条线索要是断了,以后当真很难讲清楚了。”

张孟德满脸严肃,想了想,道:“我从前有个学生,现在在法检系统,我可以跟他联系一下,打个招呼,也不是干扰公证,只算是敦促一下。”张孟德说完,手中的笔尖在纸上有一刻的停滞,继而又恢复神色,继续道,“至于凌峰的退婚,我会跟张怡的母亲商量怎么解决。人呀,只有在遇到事情了以后,才能知道选定的女婿是佳婿还是人渣。这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两家人要把话说清楚,谁是谁非的问题是大事。不讲清楚这个,那订婚的礼金,咱们一分也不退。”

唐盈盈暗自赞道,这个父亲,既肯为女儿出头,不觉得丢人,也愿意为女儿争辩个是非曲折,不嫌麻烦,十足可以算是个好爸爸了。世界上,以为自己能为子女付出一切的父亲很多,但当真能亲力亲为、弯下腰去做一件两件小时的父母,恐怕十之无二三。大多只是像张怡母亲那样,吵吵嚷嚷一阵子便算了。于是,她笑了笑,赞叹道,“这样一来,张怡面对的问题和困难便轻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可以让她看到父亲正在积极努力地解决问题,没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

张孟德仿佛仍在思索,抬起头来,苦笑道:“人都溺水了,灯塔难道还只站在一动不动地发光么?赶紧游过去救人啊。”说笑完,他在声誉旁边加了一个问号,又在整张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将所有的内容都圈在了里面,写了舆论两个字,“方才的都是一些细枝末节,阿怡面临的最大压力在于舆论压力,这既来自于对她强行提起诉讼有悖风俗的批评,也有部分是对于她个人名誉的指摘。我的想法是,她并不是什么公众人物,所以不存在大众舆论的压力,更多的评价来自于身边的亲友,直白来说,就是张怡妈妈家那些混不吝的亲戚们,把他们的嘴给堵上了,这事也就解决了一大半。”

“您说的对,但据张怡和她妈妈的描述,亲戚们坚定地认为自己没有错,跟他们说道理怕是不容易。”

“唔。”张孟德应了一声,十指交错托在了下巴上,似乎在认真思索唐盈盈说的话。

唐盈盈又看了一眼纸上的草图,笑道:“遇到问题,能这样条理清楚地做分析,并逐一想解决办法。张教授,我今天也算是来您这上了一堂课,收获丰富。”

张孟德回过神来,笑道:“哪里。张怡能请到唐律师这样能干又热心的律师帮忙,才真算是幸运。我这个做父亲的,这二十多年来,不算失职,也算渎职。对女儿的情绪一直没有太在意,离婚以后,更是疏远了很多。这次也算是一个机会,让我可以踏踏实实地帮她做些事情。当然,我始终认为,怎样获得面对生活困难的勇气,还得靠她自己去寻找,旁人能帮住的地方始终还是有限。”张孟德说完,目光依旧在那张画得杂乱无章的纸上来回逡巡,那一个一个的圆圈,一条一条加粗的黑线像铁索一般横七纵八地把一张雪白的纸分裂得凌乱。张孟德明白,这些线,这些圈都是眼下轧在女儿心头的重负,层层叠叠,便成了蛛网一般的困境。他竭力想去体会张怡现在的心境,可无论怎么想,也无法带入,或许他与女儿生疏太久了。一阵和风拂过面上,终于勾起了他的记忆,记忆里有这样一双柔软的小手,时常抚过他的脸,脆生生地喊着爸爸、爸爸,快来。这么一想,泪光便在眼底如星芒一闪。张孟德迅速仰了仰头,几乎喷涌的泪水倒流回了泪腺,他的声音也如寒冰一般坚硬:“人活一口气,总不能这么平白教人欺负了。”

第十二章 吵群架

送走了唐盈盈,张孟德越想越觉得难受,觉得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好端端遭人猥亵了不说,还平白受了这么多委屈,便索性向系里请了假,推了晚上的一个讲座,又喊上几个身材魁梧的研究生,气势汹汹地便向张怡舅舅家赶去。

恰巧正是晚饭的时间,舅舅一家围着桌子吃饭,开门见了张孟德满脸怒气的模样,很是吃惊,慌不迭地迎了进来,加上身后五六个壮势的学生,将不大的客厅占得满满当当的,连过道都站了人。

“老张,你这是做什么?”舅舅疑惑地问道。

“你紧张什么,我听说你们家最近办喜事,没给我发帖子,我只好自己上门来瞅瞅你家的乘龙快婿。”张孟德眼风向四处瞧了瞧,见到一个陌生的面孔跟张怡表姐站在一起,便用手指了指,道,“就是你吧,你叫什么名字?”

表姐夫抬了抬眉,笑了笑,道:“张教授,您好,我姓曹,叫曹奇胜。”

“名字不错。”张孟德轻笑,又问,“婚礼那天那几个伴郎是你的朋友?”

见张孟德提到这事,舅妈像被引爆的爆竹,立刻往前一步,带着嘶吼的腔调喊道:“张孟德,你干嘛,你女儿找完我家的晦气,现在轮到你上场了是么?婚礼那天的事你心里没个数嘛,人家随礼都是包红包,只有你家随礼把警察都随来了呀。搞砸了燕燕的婚礼也就算了,还要告法院,把小曹的几个朋友都关到局子里去了。你们想怎么样,见不得我家燕燕嫁得好吗?我告诉你,你家张怡嫁不出去,都是你们做父母的没教好,犯不着眼红别人。”

张孟德素来知道这个前妻弟媳是个市井妇人,倒没想到她颠倒黑白的能力这么厉害,索性在沙发上坐下,压着胸腔里一口气,饶有兴致地看他们胡闹,“你这么说,倒是我们张怡不懂事了?”

“那当然。闹洞房呀,谁家结婚不是这样闹的,年轻人开开玩笑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当初结婚的时候,还不是被人灌了一大杯兑了水的尿,你报警了吗?这是老祖宗五千年传下来的文化习俗,每一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就你家的娇贵,开不得玩笑。开不得玩笑就别来做伴娘呀,就别图那伴娘红包呀。”

被提及陈年往事,张孟德的脸上微微动了动,有些难堪。表姐见自己母亲说话太过火,连忙拦道:“妈,你别胡说。张怡不是这种人。姑父,那天您不在现场,可能有些细节你不太清楚,确实只是想跟张怡开个玩笑,大家玩疯了,有些过火,张怡当场就发火了。大家也就停手了。我正协调着让史力他们道个歉,没想到她听也不听,直接把警察叫来了,当场就带走了三个人,后来又说要起诉。我和奇胜都慌了,这毕竟是我们俩的婚礼,连着两家人的面子呢。史力他们又是跟奇胜从小玩到大的死党,家里人都熟悉,这么一闹,马上就闹到奇胜父母那里去了。当天我公婆就没让我进门,我爸妈又说出了嫁的女儿不许在家里睡,我结婚后在酒店住了两天,我妈才让我回来住。到现在,我的婚假都要结束了,还没敬上一杯公婆茶。我是新娘子,我也委屈呀。”表姐一边说着,一边眼泪簇簇地往下掉。

张孟德面无表情,问道:“所以,你就跟他们说张怡以前做过车模,是不检点的女孩子,让他们去凌峰家里闹事?”

表姐被这么问道,顿时有些哑然,救助地看了曹奇胜一眼,又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没这个意思,只是他们问我,怎么找了这么个放不开的来做伴娘,我就随口说了一句,说张怡以前好像做过车模兼职,我以为她思想还比较开明。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去凌峰家闹,会搞到退婚,我……我还能怎么办,我自己的婚姻都要保不住了。定的蜜月旅行都没有去,不都是为了这个事嘛。”

在张孟德看来,表姐其实跟她母亲是一样的,在涉及自己利益的时候,斤斤计较、株毫不让,但对于其他人,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他们都不认为是在行恶。若说她母亲是源于少时未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才形成了这般粗鄙的思维逻辑,那么明明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表姐也如此不堪,倒让张孟德有些惊讶。他想了想,又问道,“凌峰家的地址是你给的吧,那你认为他们去找凌峰的父母是要干什么呢?”

表姐哑了哑,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舅舅在一旁,满脸的不悦道:“老张,你今天是什么意思?上门兴师问罪了?别以为你带了几个人来我就怕你了,说到天上去,也是你家张怡毁了燕燕的人生大事啊,是非黑白,你是个大学教授,高级知识分子,还不明白吗?”

张孟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只盯着曹奇胜问道:“你也跟着一起去了凌峰家里吧,你们是怎么诋毁张怡的,说来给我听听。”

曹奇胜倒也不惧,条理分明地说:“我是跟着去了,但不是去助威的,我也是怕他们闹出事来。毕竟人家家人被抓了,慌乱也是难免的。”他微微想了想,又继续道,“我认为也谈不上有什么诋毁的,大家谁都不是混社会的江湖人士,说到最后也得讲个理字。更不是为了打击报复去告状的,那个时候谁也没这个心思。只是想让张怡未来的婆家出面,给她一点压力,希望能她自己把案子撤了。”

张孟德笑了笑,道:“你们要真是想找长辈出面,张怡又没过门,你们偏偏要去找凌峰家,不来找我,这不是很奇怪吗?”

曹奇胜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答道:“你们是张怡的父母,肯定会护短,倒不如局外人更辨得清楚是非。”曹奇胜表现得很坦然。

“呵呵呵呵,”张孟德喉间关节处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两块骨头用力摩擦出的声响,犹如夜枭啼哭般,令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你说的真好。你们说的都很好,从你们的角度上看,你们都没做错什么,甚至都是受害者。有被扰乱了婚礼的,有被兄弟指责的,有被亲戚嘲笑的,都很有道理,不错不错。”张孟德点点头,目光像寒刀一般刮过每个人的脸上,又道,“都是成年人了,道理其实每个人都很清楚,我再替张怡诉苦喊冤也没用了,对吧。所以,你刚才说父母会护短,对,我今天就是来护短的。”张孟德说完这句,猛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的容器瓶,重重往茶几上一放。

跟着来的几个学生见那瓶子又厚又重,深色的外观,塞紧的瓶口,怕是什么危险试剂,各个脸色变得惨白,一阵慌乱,纷纷失声叫道:“老师,你不要冲动啊!”

被他们这么一叫,舅舅家几个人也纷纷往后退了一步。屋里人太多,曹奇胜一时挤不出去,只得紧紧贴在墙边,又不敢再刺激张孟德,只好软下身段道:“张……叔叔,我们真的没有想到凌家直接退婚了,这个……怎么说,就算是我们对不住张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