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是个大麻烦,”唐盈盈从一旁的咖啡机里接了一杯咖啡,倚靠在另一侧的门框上,大大方方地承认,“法律关系并不复杂,真要到庭上,我们也是有胜算的。可现在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一颗糖瓜儿掉进了鸡毛堆里,漫天漫地都是晚八点档的家庭伦理剧的剧情。”唐盈盈苦笑着说完。
康俊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细的长缝,并不主动作声,他想等唐盈盈自己把话讲完。冷场了几分钟,唐盈盈低着头,像是当真在琢磨自己应该说什么。两人隔得近,春光耀眼,康俊衣服上透出的香味便在不经意间漫进了唐盈盈的鼻子里,这种味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仍然过于香甜了,但好像没了之前那股腻腻的味道,反而在阳光的轻抚下,陡然增加了些许舒朗的感觉。唐盈盈的胳膊紧了紧自己的口袋,像是不愿意让山矾花的味道破坏了这股清爽,“当然,更多的问题应该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唐盈盈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完,心头也随之一松,“对刘曼丽的同情,对渣男的厌恶,我自己也夹杂了很多的感情在里面,所以整件事情在我看来,就是乱七八糟,乱到无从下手。”唐盈盈真诚地检讨道。
康俊轻轻地笑了笑,像是从心底绽出的笑意,连眼角的笑纹都不加掩饰地全然暴露了。他想了想,换了一个姿势,让自己的身体更加舒服地斜靠在门框上,像是开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娓娓说起了一个故事,“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天庭上的众神失和了,世界处于灾难的边缘,没有人敢站出来调解仲裁。血气方刚的容易受仙女的勾引,老于世故的却不敢对权势直言。天上地下找遍了,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最后,天帝身旁站起一位白袍金冠的女神,拿出一条手巾,绑在自己的眼睛上,大声说道,我来!众神一看,不得不点头同意,她既蒙了眼睛,看不见争纷者的面貌身份,也就不会受到利诱,不必畏忌权势,可以以心评定正义。这位蒙眼的女神叫忒弥斯,后来就成为了神圣和正义的化身。”
唐盈盈耐心地听康俊说完,“我知道这个故事,每一个法学院入门第一堂课都讲了这个传说。”她顿了顿,又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最好能摒弃感情,用理智来处理这个事情?”
康俊哈哈大笑了两声,腾出一只握杯子的手,轻轻摇了摇,笑道:“我是想说,你现在缺一块蒙眼布啊。一直睁着眼睛看世事纷杂,看更年期的女人吵架斗殴,看原生家庭掣肘纠缠,你就只看得见热闹,看不到这个事情的核心与关键在那里。把眼睛蒙上,把什么渣男、婚姻、失去生育能力的女子这些标签都去掉,再仔细地品一品整个官司的时间、地点、人物与事件,当真会有这么难么?”
唐盈盈的心里像是被点亮了一盏小灯,她怔了怔,又有些不够确定,“核心只有秦鸣和刘曼丽两个人,而我的当事人是刘曼丽。对,她才是一切问题的核心。”唐盈盈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笃定。到了此刻,她的思路一下突然就变得无比清晰。她张了张嘴,想向康俊道谢,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发自肺腑的笑,她捂住嘴,自顾自地笑了许久。等笑声歇了,方才觉得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尴尬。唐盈盈心情大好,鬼使神差般的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细碎的小花蕾,塞进康俊的手里,宛如天真少女一般活泼开朗地笑着说:“借花献佛了,等官司解决,我再请您吃饭。”
说罢,便如一阵风般跑上了楼去。康俊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那一撮米黄夹杂着米白色的花苞儿,幽香沁面而来。这种花草的味道是他素来所熟悉的,却又不是不同的。他惯用的香氛虽也是草木香源,却失之这份自然与新鲜,康俊怔了怔,又握紧了手掌,背在身后,目光则轻飘飘地落在烟霭升腾的夕阳小院里了。
?第五十九章 做作业
理清楚了思路,唐盈盈一回到办公室便将程风唤了过去。“不管怎样,秦鸣和刘曼丽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他们那个高律师说的也没错,两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对自己的所有行为承担所有责任。让当事人自己表态,让当事人自己去解决亲属的问题。”唐盈盈有些兴奋,一面翻阅资料,一面快速地跟程风说道。
“话这么说是没错,”程风听了,先是一愣,思索了片刻,又拉出一张苦瓜脸,“可那个小医生和小护士就是两个大巨婴啊。之前咱们不也跟他们谈过,好说歹说了大半天,女的就沉默不语,男的更糟心,沉默了半天,还憋出一句,你们去问我妈。那态度,气得我呦,要不是我的左手及时拉住了我的右手,一拳头都已经挥到他脸上了。”程风说话向来很生动,配合着身体上一些虚拟的动作,给人一种全身都是戏的感觉。
话还没说完,唐盈盈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两个当事人涉世不深,碰到这种天塌了似的大事,自然是希望有人能帮他们出头的。但他们自己不说话,我们就得永远在外边转圈子,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唐盈盈顿了顿,又补充道,“所以我想,你去约秦鸣见一面,我去找刘曼丽。”
程风点点头,想起秦鸣那副软趴趴的模样,又觉得颓丧,但又不好意思再度诉苦,只好道,“那,我琢磨个法子让渣男负起责任来。”
唐盈盈见程风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不是让你去逼婚的,准确地说,你应该琢磨个法子让他站到台前来,哪怕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娶刘曼丽,决定大家法院见,也没什么问题。但是必须痛痛快快把这个态度表达出来,好让人死心。他这么一直躲着不表态,是逃避,但同时又何尝不是在一直给对方希望。”
程风的眼睛亮了亮,猛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回是真明白了,我这就琢磨去。”
秦鸣这段时间过得也不痛快,准确来说是颓废极了。如果说秦总是在张律师的三令五申下被迫回避的话,那秦鸣就是主动选择了躲藏。从小到大,他都是优秀的学生,是家长口中邻居的孩子,外表俊朗,成绩优异。毕业后,他以二千比三的录取率考进了这家医院,待遇是同班同学的两倍,再有个两三年,等自己能主刀的时候,他就能彻底脱离母亲的资助。有能力在这个房价昂贵的城市里,获得独立生活的空间。这样的想法也让他有了优越于啃老深二代的自恃,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未来的人生会与此前走过的道路一样,一帆风顺,令人羡慕。可是,自己究竟是得罪了丘比特还是冲撞了月老,情路上怎么能这么坎坷?大家闺秀的黄倩和小家碧玉的刘曼丽,原本是眼前的白月光和心口的朱砂痣。可如今,白月光翻脸成了火焰山,几乎将自己这些年的朋友圈、同学群烧了个精光;朱砂痣变成了心头刺,整日吵吵嚷嚷地来逼婚。
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那天当众被黄倩甩了个耳光,一巴掌打散了他一贯来自以为的雄鹰气质。接下来的几个礼拜,他觉得自己快速地退化成了一只虫,又白又肿,肉肉乎乎的,缩在褐色的虫蛹里,深深藏进泥土里,只有这种不见天日的感觉才是最安全的。所以,他也彻底换了个活法。自医院辞职以后,他便一头钻进了网吧,没日没夜地打游戏。这家网吧是新开的,里面环境很好,有吃有喝,有零食,累了还能拉出一张单人床躺下休息一会儿。耳机里逼真的厮杀声大大地减轻了他心中沉重的负罪感,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的感觉足以让他忘记现实世界中还需要费心考虑的一切。有一次,他走出网吧取了一件快递,阳光毫无预兆地落在他身上,那与电脑屏幕大相径庭的光波几乎就要刺瞎他的双眼了。秦鸣虚着眼睛,连跑带逃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小格子里。猛然加速的心跳和血液的流速使他有了一息的惆怅,但也仅仅几个呼吸之后,他又迅速沉溺进了游戏的世界里。
逃避哎,虽然可耻,但真的真的很有用啊,如果一辈子想不到解决的办法,那就一辈子逃避下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谁说人生就一定要一直一直勇敢下去?
今天的进位赛杀得很爽快,秦鸣与公社里的队友虏获了大批量的财宝和资源,几个人分了分,又各自回领地去搞基础设施建设了。秦鸣从装备包里点了几匹骡子出来拉货,自己虚拟的人物形象趾高气昂地坐在为首的那只骡子身上,挥着小皮鞭往回走。走到一半,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女性人物游戏形象,穿着迷你小短裙,带着一副狐狸耳朵,很萌很可爱的模样,很快陌生人的对话框也弹跳了出来。
“哇塞,你今天的收获真多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多的物资。”画面里的女人名字叫追风少女。
“还行,今天不是最多的,前两天我在山那头杀了一个怪兽,收的宝藏是今天的两倍。”见到有人表示对自己的崇拜,秦鸣也得意地炫耀道。
“你真厉害。”追风少女迅速奉承道,还发出了一系列带着爱心的表情,“我就不行,我刚注册的这个游戏,位阶还很低,路上遇到的小怪都打不过,嘤嘤嘤嘤嘤嘤。”
“那我加你好友,我带你练练级吧。”美人示弱,英雄当然要逞强,秦鸣很慷慨地说道。
两人加了好友,秦鸣点开了对方的资料页面,里面的信息并不多,城市选择的是在深圳,年龄那一栏填的是 21 岁,“你才 21 岁,还是学生吧?”秦鸣问道。
“是啊,医学生,大五了。”追风少女回答道。
“学医的啊,难怪你会来玩这个游戏,这个游戏画面太血腥了,一般女性玩家都吃不消。”秦鸣回复地很快,修长有力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几下,一行对话便发送出去了。
“嗯,学医的不怕血,嘻嘻。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呀?”追风少女在那头问道。
秦鸣有片刻的犹豫,鼠标快速地点了几下,屏幕上飘起一阵血雾,“我也是。”他回复道。
“太棒了,学长好。”追风少女反应很快,嘴巴也甜,“我的作业有指望了。你知道么,今天天气好冷,是个寒风刺颅骨额骨顶骨枕骨颞骨蝶骨筛骨颜面骨犁骨上颌骨下颌骨下鼻骨鼻骨颧骨泪骨颚骨锤骨镫骨尾椎骨胸骨锁骨肩胛骨上肢肱骨尺骨桡骨腕骨头状骨钩状骨髋骨耻骨坐骨下肢股骨膑骨胫骨腓骨跗骨距骨跟骨骰状骨跖骨趾骨的日子。”
秦鸣噗地笑出声来,饶有兴致地教育晚辈道,“学解剖了吧,好好学,等以后上手术台了可就没机会翻书了。”
“遵命!”追风少女迅速回复道。隔了一会儿,秦鸣发现两人组的队已经被对方修改了名称,叫手术刀无常。无常?是黑白无常么?这可不是一个适合医学生的吉利名字,秦鸣笑了笑,不过,这个小姑娘还挺有意思的。
游戏的世界很大,制作方投入了大资金做画面,每个场景都异常的精美,有大山有江河,有陡峭山崖散乱地高插入云霄,也有三月江南溶溶春丝浸春云,在里面四处游荡,一边打怪,一边闲聊,像是惬意的江湖人生。追风少女性格开朗,手速也快,杀敌的时候,无论是打主力位还是辅助位,动作都很流畅,手起刀落没有半点犹豫,这样合心意的队友算是千载难逢了,秦鸣对目前的日子更加舒心。
“我得走了,今天玩了太久了,欠一屁股作业没做。”追风少女发来信息,秦鸣一抬头,都已经快到凌晨了。
“你明天还来么?”秦鸣连忙问道,等了一秒,又追了一句,“有什么很难的作业,我可以帮你做。”
追风少女发过来一个大大的笑脸,“太棒了,真的哦,不许耍赖。最近这段时间的作业太难了,我完全不会做。”
“不耍赖,我帮你。”秦鸣承诺道。
第二天,秦鸣一直在线上等着,快到约定的时间,秦鸣心神不宁地搞了一会建设,又推了两个约架的申请,终于等到了追风少女的上线提示信息。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秦鸣急忙问道。
“差点就来不了了,学长。今天你真得帮帮我,临床的黑山老妖一连给我们布置了十份作业。我都看傻了,无从下手啊。”追风少女的焦急似乎就要从屏幕那头涌出来。
“临床的作业?那是挺难的,那很多都是靠经验磨出来的手感,对学生来说,是挺难的。”秦鸣刚毕业没两年,对学生时代的各种感受还记忆犹新。
“是呀,还都是视频的题目!我自己看了一遍了,除了红花花的一大片血,啥都看不清。你能帮我看看么?”追风少女可怜兮兮地说。
“行。你加我。”秦鸣满口答应。
两人加了微信,刚打完招呼,追风少女便一口气发了十个视频过来,都是手术录像,平均每个二十分钟左右。追风少女解释道:“是挑错题,一边看视频,一边把其中错误的操作写下来。明天交!”
“这么多?一天就要做完。你们老师可比我当年遇到的还要可怕很多很多。”秦鸣已经点开了一个,是肛肠科的手术,铺着淡绿色消毒布的手术台,明晃晃的无影灯,一下便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可不是嘛,还有别的作业呢。这个最难了,交给学长了,等考试完,我请你吃大餐。我知道有一家牛排店,一分熟的大肉,血淋淋的可好吃了。”追风少女在那头说道。
秦鸣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整个人早已经沉浸在了手术录像的世界里。
十个视频,全部看完都得三四个小时。何况为了看得仔细,时不时还得暂停画面,截图,再将错误的地方标识出来,并将正确的做法写上。这些手术,各个科室,各种门类都有。有些是秦鸣亲手做过或者跟过刀的,清楚流程,找其中的错误便很容易,一遍下来,就能挑出四五处错误,很有成就感。有些则是他没有接触过的,看一遍以后觉得像掉进了云里雾里,便倒回去重新看,时不时还得上网搜索一下相关的知识。他关掉了游戏的界面,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无数个这样夜晚,他坐在图书馆里,努力整理着第二天要交的作业。隔壁桌游戏的厮杀声有时候从耳机里传过来,他完全没有在意,全付身心只在那一帧一帧的手术画面上。他不是天生的学霸,但求学时候每门功课的成绩都不错,全部来源于这样夜晚。
又快到凌晨的时候,秦鸣将十个文件又整理了一遍,做好对应,又检查了一遍标题,才全部搞完。秦鸣将那些文件一个接一个发给了追风少女之后,大大地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向左向右扭了扭酸痛的脖子,等待追风少女的回应。
只过了一分钟,两人的对话框里,追风少女打出了一行字,“要不要出来吃宵夜?”
秦鸣愣了足足半分钟,大脑刚做完高强力的运动,脑细胞从未如此活跃过。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网吧的窗户,外头夜色正浓,黑压压的夜空没有星光也没有云。他摸着键盘敲了一个表情,说道:“好,在哪?”
?第六十章 医者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