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有什么用?曼丽已经这样了,她以后再认识的男人都只会见到她不能生育的模样,只有你儿子,你儿子是最后一个见过曼丽完整模样的人,也只有他知道这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娶曼丽,他有什么资格不娶曼丽?”毛阿姨也不甘示弱,迅速回击道。
两人越吵越厉害,污言秽语也不断地从两个妈妈嘴里蹦出来,十足十地像在菜场吵架的大妈,令旁边四个律师看得目瞪口呆。程风朝着唐盈盈吐了吐舌头,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唐盈盈叹了一口气,心底竟泛起一阵可笑的感觉,这两个人明明花了钱雇律师来帮忙吵架,怎么到头来,她们亲自上场了,到让律师们成为旁观者。
张律师的眉头越皱越紧,再用一点力,就要变成一个烧麦的模样,终于,他劝住了袖子撸了半截的秦总,道:“好了好了,这样谩骂下去,三天三夜也没有个结果。大家都先冷静一下。”眼风却悄然飘落到唐盈盈的身上,暗含着一股不满的怒气,道,“唐律师、程律师,你们也应该明白,无论到哪里去说理,硬要别人娶妻,这怎么也说不过去。既然今天大家来了这里,就是有诚意想要协商解决这件事情的,我们的诚意拿出来了,表现在了补偿的数额上。可你们的诚意呢?”
唐盈盈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毛阿姨抢了话头,冲着张律师吼道:“把你的诚意收回去。这事没什么好商量的,你们接受,我就嫁女儿,你们不接受,我们就法庭见。他们两是我的律师,我的意思就是这样,说什么也没用。”
张律师猛地碰了个壁,眼光却还带着一丝期许地望着唐盈盈。唐盈盈心里也憋屈得很,可当事人已经这么强硬地表态了,她也不可能逆着话说,只好打起精神吗,苦着脸说道:“你们是不是也考虑一下我当事人的提议呢?”
话一说完,满屋子的惊愕,唐盈盈也恨不得一口吞了自己的舌头。
?第五十七章 相折磨
会谈不仅僵住了,还闹得不欢而散。回到所里,烦躁不堪的唐盈盈嚯地一声顺手将外套往沙发上一甩,被紧跟在后头的程风眼疾手快地接住,整整齐齐地给挂到了衣架上。程风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唐律,真没想到,毛阿姨心性居然这么要强,一门心思只想着把自己的女儿嫁进秦家去。”
唐盈盈沉在转椅里,大口喝下半杯的冰冻苏打水,泠泠的凉意蔓延入喉管,让烦躁不堪的情绪蘧然稳定下来,她手指在桌子上划了划,道:“她这么做当然也有她的道理。”唐盈盈顿了顿,目光浅浅地投在窗口那副乳青色的窗帘上,淡淡地说,“我们生长的环境跟他们那一代人不一样,在我们的思维里,伤害也好、未来也好,都可以用货币价值去衡量乃至于去替换。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非常容易就希望双方能够在赔偿上达到一致,甚至认为,替当事人争取到更多的赔偿款,便是一种胜利。但对于毛阿姨来说,现在最担心的并不是日后刘曼丽无法生活下去,而是担心她无法顺遂地走进婚姻。所以现在,哪怕双方闹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想搏一把,为女儿争取到一门好婚事。”
“好婚事?”程风耸了耸眉头,不屑地说道,“这个秦鸣,在我这么个大直男眼里都算不上是什么理想的结婚对象啊。”
“但是他的家庭条件不错,自己学历好、工作体面,在世俗的标准里足够算是佳婿良缘了,在毛阿姨的观念里,女儿能嫁到这样的家庭,也是非常不错的选择。退一万步来说,只要结了婚,只要刘曼丽规规矩矩,温良恭俭让,以后哪一天真的过不下去了要离婚,舆论也只会谴责秦鸣负心薄幸,良心这杆秤终还是偏向女方的。再退一步说,至少在毛阿姨眼里,离过婚的女人总比一次都没嫁出去的剩女要强吧。咱们要是想通了这点,就很能够理解为什么她不想要钱,甚至不惜在这个问题上得罪自己的儿子,一心只要求秦鸣娶了刘曼丽。”
程风细细琢磨了一遍其中的关窍,挠着头说道:“毛阿姨还真是为儿女计深远啊,我之前还真把她们当成受尽欺负的弱势群体了。”
说到这里,唐盈盈意味深长地看了程风一眼,道:“备受欺负的弱势群体也是事实,但只要有一天,她们手里拿到了棍子,有了底气,再弱势的人也会为了自己的未来奋起一搏。”
程风那小麦色的脸皮涨了涨,颇不好意思地笑道:“是,这根棍子正是我递给她们的。是我告诉毛阿姨这个事情,秦鸣也是理亏的。在法律上,我们有办法去追究他的责任。我当初是想鼓励她来的,没想到她这么有斗争经验,立刻就杀气腾腾分毫不让了。”
唐盈盈叹了一口气,微带懊恼地语气说道:“我们对事情都太想当然了。”
程风迅速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又道:“这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当真有些难办了,难不成咱们真得帮着毛阿姨去逼婚?”
被他这么一说,唐盈盈又想起方才谈判时,自己身不由己的表态,一股子邪火又要脑门上涌,“逼什么婚,这是我们该做的事嘛?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去看看当初忽悠说能起诉秦鸣的证据足不足?法官是不是真能支持你这异想天开的观点。”
程风见唐盈盈又快要发怒了,便把脖子往后一缩,矮着声音道:“足,足足够。我也不是平白忽悠的。这秦鸣真的不是什么好菜。”程风一边说,一边从手机里找出了一些照片,翻给唐盈盈看,解释道,“这是我在秦鸣 ins 和 Facebook 上找到的图片,原来在刘曼丽出事前两周,秦鸣的前女友回国了,见了几次面,每次出去秦鸣都高兴得跟孙子似的,当天就把两人合影的自拍发到社交媒体上,配文肉麻兮兮的,结尾都用爱心来代替句号了。这脚踏两条船踏的也太嚣张了吧,就是欺负刘曼丽只看国内社交媒体嘛。”
唐盈盈沉思了一刻,询问道:“这个事情毛阿姨知道么?”
程风点点头,道:“知道了。我跟她说的时候她没什么反应,就问这事对未来打官司会不会有什么影响?我认为单从官司来看,应该会我方较有利的影响。他与这个前女友的交往发生在曼丽出事前的两周之内,在此期间他并没有跟曼丽提过任何分手的话,在得知曼丽怀孕后,他迅速提议不要孩子,并建议采用私下服药的方式堕胎,很有可能就是想维护自己的名声,为了这个女人想摆脱曼丽。这种主观上的恶意,有比较大的可能会得到法官的同情,甚至是支持。”
唐盈盈微微摇了摇头,道:“这就有些诛心,很难立论的。不过,若是秦鸣有了心仪的结婚对象,恐怕毛阿姨的期望就更难实现了。”
程风又缩了缩脑袋,道:“这可不好说啊,我现在觉得毛阿姨是豁出去了,只要能让刘曼丽顺利嫁进秦家,没有她不敢想、不敢干的事。”
唐盈盈被他的话这么一说,解不开的烦躁感觉又默默地缠绕上了心头。
虽然程风是个北方糙汉子,做事也不尽成熟,但对于事态的发展却有着出乎意料的敏感。毛阿姨在会谈崩裂后,倒没有半点的颓废,反而斗志昂昂地去网吧花两百块钱找了个正在上网的学生,教会了她使用境外代理服务器,迅速注册了 Facebook 账号,并顺藤摸瓜找到了黄倩的住址。第二天早上,当黄倩刚到地库准备开车去上班,远远看见自己那台白色的 Mini Cooper 周边围了不少人,她满心疑惑地走过去,挤进人群,只见自己的爱车上被人用大红色的口红赫然写着,“你知道秦鸣是个大渣男吗?亲手逼得一个女孩子堕胎!人间悲剧!你还跟他约会吃饭,你要不要脸?”血红的大字几乎画满了车身,原本可爱灵巧的车身像被别人抓破了脸一般,满是道道血痕。
再加上众人的指指点点,黄倩只觉得一口鲜血就要喷出来,又恼又羞地报了警,还拍了几张照片发去质问秦鸣。秦鸣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不顾一切地赶到派出所的时候,民警已经通知毛阿姨过来协调。
毛阿姨认得很干脆,字确实是自己写的,顺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后,更是提醒黄倩要擦亮眼睛,认清秦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渣男。
黄倩也是个利索的姑娘,没为难毛阿姨,在看了刘曼丽和秦鸣的照片以及手术证明之后,顺手甩了秦鸣两耳光,宣告两人的关系就此彻底完蛋。
黄倩打完秦鸣,走出去一百米,又回头,对秦鸣呵斥道,要他好好对刘曼丽负责,要是仍然这幅渣男作派的话,保管让他在朋友圈里也恶名远扬。毛阿姨见黄倩如此深明大义,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唐盈盈接到消息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已接近中午了。当事人黄倩不太在意,民警便也没深究,让毛阿姨写了一份保证书之后,便算结案。唐盈盈帮着办完了手续,便已经是正午时候了。
唐盈盈看了一眼毛阿姨,她脸上毫无颓废的神色,一身干练的装扮,掺杂着些许银丝的头发被整整齐齐束在脑后,像是一名斗士,也像是一名英雄。唐盈盈叹了一口气,便将她带到派出所附近的一间茶餐厅,一起吃午饭,顺便也想劝劝这位执意孤行的母亲。
“毛阿姨,我能理解你想为女儿找个好归宿的心情,可婚姻这种事情也不是能强求来的。你看你费这老大的劲,除了把自己折腾了一顿,对你想要的结果又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呢?”唐盈盈点了几样粤式茶点,又为她面前的杯子倒了一杯清茶,一边劝说道。
“唐律师,我知道有些事是事倍功半,有些事甚至是徒劳,可我也能为自己的女儿尽一把力啊,曼丽现在只有我了。”毛阿姨将茶杯端握在手心里,缓缓说道,“曼丽像我,命苦。她出生还没满三岁,她的父亲就得了绝症,拖了几年,把家拖垮了才撒手。我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我没什么能力,从小没教育好他们,两个孩子都没读什么书。贵中是什么德性,我心里清楚。我对他也没什么指望,只求他能安安稳稳结婚,生个孙子,我对他们刘家就算有交代了。他心里只有自己,眼睛里只看得到钱。妹妹的死活,他根本不管,也不在意。现在贵中天天吵着闹着要秦家拿钱,我也清楚,他这是想借机给自己赚一笔老婆本。我是做母亲的,儿子女儿,手心手背的,我都得顾上。钱是个好东西,但再多的钱也总有花完的时候,只有婚姻才是女人这辈子最好的靠山。趁我现在还能扛得住压力,就算拼了最后一口气,把曼丽嫁进秦家,我这辈子也就算对得起她了。”
唐盈盈对这套逻辑有些无语,她想了想,仍然有些不甘心地劝道:“毛阿姨,就算秦家愿意给钱,赔偿也是给到曼丽的,跟别人没什么关系。她哥哥需要用钱,总不能抢自己妹妹的吧?”
“曼丽一个小姑娘,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用?吃得掉、穿得了多少?身上放这么多钱也不安全。何况,到时候,自己哥哥有难处,她帮一下也是应该的吧。”毛阿姨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即使是年轻的女孩也需要管理自己的财富,投资、理财、消费,曼丽需要这些,哪怕买套小房子,她在这所城市不就有了安身之所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帮助哥哥买房娶妻呢?”
毛阿姨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你说的这些,房子什么的,她只要一结婚,全都有了。现在费什么劲呢?”
唐盈盈怔了怔,加速了脑筋旋转的速度,沉默了一刻之后,她想明白了毛阿姨的思维逻辑,所谓的为女儿好也只是在她一厢情愿认为好的范围内,根本不在意刘曼丽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从更广泛的层面来看,毛阿姨的想法却也很好理解。在中国父母的心里,总是想着年老后要跟儿子过日子的,所以,儿子是棵树,需要花费养料和水分去培植,是自己日后的依靠。从理智上来说,他们总是不自觉最想为儿子争取更多的经济利益;女儿是根藤,只要奋力踮起脚尖把她挂上高枝,便算是尽到了母亲的责任,所以应当为女儿争取最好的婚姻资源。世俗的智慧即便听上去荒谬得很,却也有着能够自洽的内部逻辑,并且被无数国人一代又一代地实践着。这般想着,刘曼丽那副掩映在雪白色床单下病病恹恹的瘦弱身影又浮在了眼前。唐盈盈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却也无奈,只得喃喃自语道:“通过婚姻来改变经济阶层,可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办法。”
?第五十八章 蒙上眼
唐盈盈这天中午的劝慰以全面失败告终。毛阿姨的逼婚手段还是不断升级。只是战场越来越零碎,形式也从暗地里的泼脏水、造谣传谣,发展到了毛阿姨去秦总公司门口蹲守伏击,指责对方不仁不义没脸没皮。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秦总公司一名离职员工的内部账号,给全公司发送了一篇长文,其中洋洋洒洒地写尽了秦总这些年的“奋斗情史”,从当年如何被前夫抛弃开始,详细描绘了一个离异妇女怎样独身一人借助与甲乙丙丁等相好的力量创业成功,绘声绘色,有情节有细节,内容详实堪比知音体。
与刘家的步步紧逼不同,秦家则高挂起了免战牌。不仅对毛阿姨的所有招数采取了回避态度,甚至在毛阿姨不屈不挠蹲守在公司门口的时候,秦总还强力能忍住顷刻就要发作的怒火,命手下人给她送去一杯茶水。这套战略当然来自张律师的建议。这位行事稳重的老律师在开头的一段时间内还能保持冷静,像一名熟练的老猎人,耐心地一项一项收集对方的失策的证据。造谣传谣、伤害他人名誉当然是证据确凿,但这种程度的,最多就是涉及民事责任,远远还不够。他最希望的是能够拿到可以往敲诈勒索罪上定性的证据。比如,刘家人向秦家索要一千万,不然就起诉秦鸣。只有拿到了这种牌面,才能让秦家在谈判上占据主动,而在此之前,龟缩是最好的办法。不过张律师也知道,想要拿到这样的牌面非常困难。双方纠缠了这么多天,毛阿姨颠来倒去地也就是那一个要求,“让刘曼丽和秦鸣结婚吧。”
结婚,这个要求既不是经济勒索,也不能算人身威胁,这让张律师觉得异常头疼。同时,龟缩战略的成本也在逐日增长,最大的成本就在于秦总的情绪上。随着忍耐的时间越来越长,毛阿姨上门挑衅的频率越来越高,秦总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张律师自己也明显地感觉到,理智正在逐渐离开他们这一方。最近与秦总的几次交流,恨不得以摔电话的动作来结束通话。
“真不想管了这桩破事了。”这是双方律师此时共同的心声。
“要不你们就去起诉吧。”张律师与唐盈盈打了个交底的电话,“法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也好过这样天天被凌迟。”
“我要是能告,我早就去交材料了。”唐盈盈在电话这头哭都哭不出来了,“当事人家属不肯,当事人也不愿意,这事情,要不你们拿个像样的态度出来,要不就这么相互磨着,相互消耗着,一直到诉讼期失效吧。”
张律师板了板声音,“怎么叫我们没拿个像样的态度呢?一开始就谈了赔偿条件,是你们坚决不肯接受,要逼人家结婚,这算什么?除了当年打家劫舍的土匪抢压寨夫人,还没见过女的这么干的。”张律师也是一肚子窝囊气,口不择言地道。
唐盈盈也懒得生气了,挂上电话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又将椅子旋了半圈,从旁边抽出厚厚的一叠文件,半尺高的材料这些都是为了刘曼丽这个案子所做的会谈记录。只翻了两页,唐盈盈又觉得头开始疼了。剪不断理还乱的,除了情愁,还有这鸡毛一样的家庭纷争。她丢开案卷,站起身来,伸手拉开了那淡淡绣着兰花纹路的纱帘,新鲜空气像一群欢乐奔跑着的精灵涌了进来,令她昏窒不堪的大脑喘过了气来。
今天上午刚刚下过一场春雨,小院子空地上新生的青草刚刚冒了个芽,绿意茸茸的,擒着一滴一滴的雨露,令人心生愉悦。唐盈盈愣了一刻,索性丢开了那些做不完的工作,信步走下楼,来到小院子里,立刻便被新开的山矾花撞了个满怀盈香。唐盈盈见这小庭深院里的曲曲绿枝很是可爱,一时间兴致大起,便小心地避开地上一洼一洼的积水,弯腰去拣掉落在地上那一颗一颗形似指甲盖的小花朵。细蕊黄金嫩,繁花白雪香。捡了大半个小时,满手染香,额头上也累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这样预料之外的闲适,像是突如其来的礼物一般,让人的心情都轻松了许多。
“你还是挺会偷闲的,里面全是霹雳吧啦的键盘声和复印机呼呼的风扇声,全所人都忙疯了,你倒好,竟然在这里拣花。”康俊倚靠在门柱上,手里端着一个大马克杯,虚浮的目光遥遥看着她。
唐盈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掌里的花朵倒进了自己大大的西装口袋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我这是被当事人逼得没法子了,出来转换一下心情,随便逃避一会儿现实。”唐盈盈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在门厅的地方扯下了套在脚上的两个塑料脚套,扔到一旁。露出里面一双半高的方头皮鞋干干净净,一滴泥都没沾上。
康俊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嘴角轻轻勾起,“是刘曼丽的案子吧,我听程风说过一些,看来还真挺困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