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少女发来的位置在竹子林,是一家新开的烧烤店。韩式装修风格,点餐到烤肉全自助,营业时间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五点,走的是深夜食堂的经营线路,开业才半年,却成为著名的网红打卡点。秦鸣到的时候已经将近两点了,店里生意却正是兴盛,大部分是情侣,还有些哥们朋友在聚会,正热热闹闹地相互推劝着喝酒。迎宾的小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秦鸣摆摆手,示意自己的伙伴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走进里屋,秦鸣四周打量了一番,右手边临窗的卡座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个人,圆圆的寸头配合着圆圆的脸,卡其色的裤脚稍微挽了上去,露出深色的皮肤。面前堆着一摞菜肉的盘子,正兴致勃勃地将一片肥五花放在铁炉上炙。秦鸣走了过去,径自在那人对面坐下,烧烤的炉火燃得正旺,焦黄色的火焰隔着桌板仍感受到灼人的热气,秦鸣微微皱了皱眉,身体向后靠了靠,方才开口:“你就是追风少女吧,程律师。”
对面坐的正是程风,他见秦鸣就这么单刀直入地揭穿他的伪装,却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咧开嘴笑了笑,又顺势将那片焦香的熟肉塞进了嘴里,“这名字怎么样?”程风边嚼边问道。
“不怎么样,一点都不可爱。要不是那个形象软萌可爱,我都懒得搭理你。”秦鸣显然没有程风的好心情,言语里都带着火星。
程风直接忽略了前半句,将这句话当作是对他的赞扬,还颇有点传授心得的味道,说:“那必须啊,那个形象是我花了 66 块钱买的,你知道么,那对狐狸耳套居然要了我 38,说真的,我平时自己玩游戏都舍不得上这么贵的皮,为了你我可是下了血本的。不过还是挺值得的,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才能约到你。”程风咂咂嘴,迎着秦鸣怒视的目光,收敛一下那副欠揍的表情,又扯了张纸巾,偷偷擦掉了残留在嘴角的油渍。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猜到是我的?”两人同时开口。程风撇了撇嘴,示意秦鸣先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玩这个游戏?”秦鸣皱了皱眉,问道。
“呃,我打你的手机关机了,微信也没人回,所以我就去看了你社交网络的记录,想找点线索来猜你在哪里,结果上面……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就去问了你前女友黄倩,她告诉我你可能会在这个游戏上,还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一搜就出来了。”程风说话的时候,两条细细的眼睛微微眯起,像两条简笔画版的海鸥。
“你这么费劲找我是要干什么?”秦鸣问道。
程风伸出一根手指,很装范地在两人中间晃了晃,笑着说:“你问一个问题,我回答。然后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回答。这样才公平。好,现在轮到我的问题了,你是什么时候猜到追风少女就是我的?”
秦鸣的脸色不太好看,阴沉沉的很是不悦,他往上推了推眼镜,却很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一开始真没发现,就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跟我又算是同行,就多聊了几句。后来你用那些视频作业来……挑逗,不,骚扰我,我才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是作业的量太大了。我读的学校已经算是业内有名的作业集中营了,但也没有在一天之内布置这么繁重的作业量。第二是那些手术视频里,里面各个科室的手术都有。让大五的学生来挑其中的错误,太难了,也不科学,我相信世界上没有哪个老师会这样去教学生的。第三,我一发给你,你就问我要不要出来吃宵夜,可见你本人就在深圳,但深圳没有专门的医学院,只在深大有个医学部,本科实行五年制教学,大五的所有学生都在医院里实习呢。能连着两天都来上网打游戏的实习医生,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程风目瞪口呆,怔了半晌才啪啪啪地鼓掌,赞道:“精彩精彩,你真是被手术刀耽误了的福尔摩斯啊。”
秦鸣的脸青了又黑,瓮声道:“没工夫跟你鬼扯,说吧,费这么多周章找我出来干什么?”
程风又伸出了手指,很欠扁地向左向右摇了摇,“这个待会再说,第三个问题你应该问我从哪里找到这么多手术视频的?”
秦鸣冷笑了医生,“这算什么问题,是从网站上下的吧,或者是国外什么大学的在线课程库里头倒腾出来的,现在这种资源很多,找起来一点也不难。”
程风的小眼睛睁圆了,像两粒黄豆一般在脸上咕溜溜地转了一圈,语气中就有些不高兴了,“什么叫一点也不难,那是对你而言,对我这样一个外行来说,非常困难。为了调动你的兴趣,找这种难度适中的,我花了不少时间去看网友的点评呢,还亲自看了几眼那血淋淋的镜头,把自己给吓惨了。”程风一边说,一边往外做吐舌头的模样。
秦鸣见程风说话时那生动的形象,不自觉便笑出了声,咒骂了一句,“活该。”也就是这么一句,让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程风拎起身边的啤酒瓶,大咧咧地给秦鸣到了一杯,又将自己刚烤好的肉夹给他,热情地劝说道:“来,走一个。”
秦鸣一路怒气冲冲地跑来,又说了半天的话,嗓子眼早就渴的快要冒烟了,现在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杯子,冰凉凉的浅黄色液体熨在手心里,散出诱人的味道,他扬起头,一口喝下去,浑身从内到外一下便舒服透了。再吃了一口新鲜的烤肉,秦鸣的火气也消去了大半,只不过,他瞧程风那副模样,还觉得有些不顺气,便重重地将杯子往桌上一跺,冷道:“其实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么处心积虑找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娶刘曼丽吧。”
“别自作聪明了。”程风一面给秦鸣倒酒,一面笑着说,“我看起来有这么像媒婆么?来逼你的婚?真把自己当抢手的香饽饽了啊?”
“那不然你还想要什么?”秦鸣疑惑地问,”难不成想打我一顿?“
“呦,还不错,还知道自己欠打呢。不过我也不是做打手的。”程风一边说着,一边又给自己嘴里塞了块肉,又招呼秦鸣自己动手烤肉吃菜。秦鸣犹豫了一会,方才用夹子小心地夹了两个香菇,放到滚烫的铁板上,滋地一声,烫起一阵白烟。程风笑了笑,又添了几样菜进去,顺手将那两个香菇翻了个面,“事呢,应该这么说,为了你这破事,一帮子人在前头搞得是一塌糊涂,搞得我跟我师父,还有你们找来的那俩律师,四个靠说话吃饭的人,如今只能干瞪眼在旁边看着。案也结不了,帐自然也没戏,你说憋屈不憋屈?”
秦鸣默不作声,又将烤盘上的几个菜逐一翻了个面。程风偷偷拿目光瞟他,像是在自说自话一般,“所以呢,我就想找你出来问问,你自己是什么个想法。嗨,事先说明啊,为了约你出来,我可是连当年追学霸师姐的招数都用上了。你可得讲点良心,别再用你拿沉默大法来搪塞我。”
秦鸣与程风年纪相仿,性格却大相径庭,一个软弱内敛,一个则是天生的自来熟。要是换作别的场合,秦鸣估计早就走人了,可现在,他被程风从昏天昏地的游戏世界里给拔出来,又立刻扔到这鲜活热腾的烧烤店里,满肚子的牢骚就像生生被人捅开了一个小口子,摁都摁不住地想往外冒,“我能有什么想法,我 TM 还敢有什么想法,我上一个想法刚害了一条人命和一个女孩子的后半辈子。你们一个一个慌不迭地让我来负责任,我连工作都不敢要了,你说我怎么负责任?我又没子宫这种器官,要不然我割下来赔给她行不行?”秦鸣一口气喝了两杯酒,借着上涌的酒精一口气说道。
程风噗嗤一声,笑趴在了桌子上,额头差一点儿就撞在了面前的铁炉上,他伸出手,隔着桌子拍了拍秦鸣的肩膀,却被对方嫌弃地躲开,“说真的,跟你多接触一阵,发觉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至少吧,对医学是真心的喜欢,游戏打的也是真好。跟我之前的印象不太一样。”
秦鸣又喝了一口酒,摘下眼镜放在一旁,哼了一声,“你以前什么印象?觉得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大渣男吧,人类中的垃圾, rubbish!”
见他这么痛骂自己,程风连忙阻止道,“行了,别往死里骂自己了,不过能这么骂自己,还算是良知未泯吧。当然也没啥用,我猜你还是不敢去面对这惨兮兮的现实。”
秦鸣听到这话,又沉默了下去。烤好的蔬菜也好,鲜肉也好,都没了尝试的兴趣,只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杯中的啤酒。
程风耸了耸眉毛,拎着酒杯,随意去撞了一下秦鸣的杯子,仿似漫不经心地笑道:“好了,不往你伤口上戳刀子了,我来给你讲个我自己的故事。”程风想了想,用手指了指面前那琳琅满目的各式菜碟,数点道,“你看,青菜白菜小南瓜,海带莲藕黄秋葵,猪肉羊肉大海鲜,从天上飞的到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到土里长的,只要是能吃的,就没有我不喜欢吃的,简单来说反正就是一满分吃货吧。可就我这么一个人,大一的时候天天让室友帮我带饭,你猜是为什么?”
“为什么?”秦鸣的兴趣被钓起来了,很配合地问道。
“因为惧怕食堂,哈哈,想不到吧。”程风嬉皮笑脸地说,“我家是农村的,哎,不是那种贫困山区啊,我老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进城务工了,家里的经济条件还凑合。不过我从小是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到上高中了奶奶还每天准时帮我把午饭给送到学校。所以,当我第一次走进大学食堂的时候,整个人都吓懵了,尼玛那么多窗口那么多菜品,让我怎么选?我怎么知道要吃什么?崩溃了一次以后,我就不太敢去食堂了,找各种理由让室友帮我带饭回来,他带什么我就吃什么。我宁愿求人,宁愿多花一点钱,也不愿自己去食堂窗口选菜,爷爷奶奶照顾了我十几年,无微不至的关心直接毁掉了我对吃什么的决策能力,哈哈哈,你不敢想象吧?”
秦鸣配合地扯了扯嘴角,无聊地说:“是不敢想象,这个故事实在是没劲透了。”
程风不以为意,又拿酒杯跟秦鸣撞了一下,笑道:“嫌弃我?那你说一个你的故事,嗯,说说你第一次拿刀上手术台的故事吧,是不是吓得手发抖了?有没有尿裤子?”
秦鸣无比嫌弃地瞥了程风一眼,抿了半杯酒下去,“都以为是你呢,就算是第一次上手术台,之前教学视频,模拟手术也做了无数次了,有什么可怕的。”秦鸣又想了想,不怀好意地笑道,“不过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我刚入行的时候,参加的一次急诊手术。那天中午吧,我刚吃完饭,正在水池那刷碗呢。手术室打来电话说是有急诊,让我跟我老师下去。我一进屋,一个车祸伤者躺在手术台上,身边围着手术外科、脑外科、口腔科、骨科一大溜的医生,台上和台下全是血,麻药刚刚打进去,还没完全起效,病人被摁在台上,不是很大声却很清晰地在呻吟着。我走过去,先看了一眼,半张脸的皮都被掀开了,脸皮下黄色的脂肪、跳动的血管还有白色的牙龈结构全都露了出来,那半边脸却是完整的,用干净的棉花擦了擦脸,都还能看到病人痛苦的表情。我老师一步上前,把内眦定位好,你知道内眦是什么吧?就是这个位置。”秦鸣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程风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夹着一块牛腱肉的手缓缓地往下落。
秦鸣继续道:“内眦固定好了,口腔科就开始缝,接着我老师从眼眶的位置也开始缝,缝了两针,他突然把持针器递给我,让我继续。我接过针的手都开始哆嗦了,头顶一片湿漉漉的凉意,缝了几针,针尖穿过皮肤的时候,我害怕会刺到病人的眼球。勾线的时候,又害怕会勾到皮下血管,造成大出血。觉得血腥味越来越重,刚吃的午饭在胃里不断翻腾。我甚至想象了一下,要是我当场呕吐出来,把午饭呕在了病人本就惨不忍睹的脸上,会是怎样的场面。越想越害怕,手就抖的越厉害。这时候我打了一个嗝,饭菜腥臭的味道瞬间弥漫在了我整个口腔里。我就死死咬着嘴唇,生怕那股气味飘逸出来,影响了在场的气氛。可这么咬着嘴唇,口腔里难受的感觉就越强烈。”
秦鸣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程风听的正来劲,连忙催促道:“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你吐了?”
秦鸣看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就这样,没有然后了。手术进行了五个多小时,很成功。我没吐,还因为这次表现的好,被科室口头表扬了一番。”
“哦,是赌上医者尊严的一战呀。”程风很中二地点评道,顺势将手里的筷子一扔,“不过呢,听完你这个故事,我当真的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秦鸣若有似无地笑了笑,双手端端正正地握着酒杯,脑袋低垂着,沉思了一刻,又开口道,“做医生是没有退路的,在你后背站着的只有死神。这个道理我从进入医学院大门的那天起就知道了,本科五年,硕士三年的学习,我没有一天敢懈怠,我最熟悉的就是消毒水的味道,闭着眼睛我都能画出人体的肌肉骨骼图,我,我准备了一辈子,要是以后再也不能做医生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做什么?”秦鸣说到后头,声音已经明显带着颤抖,无力地像个孩子。
程风看着他,侧了侧头,问道:“谁说你以后不能做医生了?”
“你们啊?”秦鸣抬起头,哑着声音说道,“你们,还有曼丽的妈妈都在说,要是我不娶曼丽,你们就去法院告我,说要告我非法用药、故意伤害、重大医疗事故,要让我这辈子都做不成医生。”
“哈哈,所以你就吓得躲起来了?你究竟是在害怕什么,是更怕上法院,还是更害怕娶刘曼丽啊?”程风笑出声来了。
“我不知道。”秦鸣想了一刻,回答道,“黄倩你见过吧,优秀独立、家境优渥,她才是我理想的妻子,曼丽并不是特别理想的结婚对象,但说实话,曼丽这样乖巧可人又很主动的女孩子,又有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呢?她跟我说她怀孕了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办,怎么办,我就要选她了么?我这辈子就要这样定下来了么?我妈会满意么?我同学和朋友会不会笑话我娶了一个小护士?这想法挺渣的吧,我也这么看,但人性总归是趋利避害的,我确实就是这样想的。幸好曼丽自己也提出不想这么快要孩子,我就顺水推舟了。”
秦鸣还要再说,程风摆摆手,打断他,“这些情节在案卷材料里反反复复弄过很多次了,我都能背给你听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所有人等的是你对未来的想法。你自己其实也知道,你不可能一辈子躲在游戏里不出来,但既然想出来,就挺直了腰杆,像个爷们,想负责就好好说娶了人家,实在不能也强硬一点回绝了她,别磨磨唧唧只会躲在老妈子后头,臊不臊?”
秦鸣张了张口,耷拉着脑袋,却没有半点声音出来。
程风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道:“谁都是第一次面临重大选择,谁之前也没闯过这么大的祸,你害怕、恐惧、不知所措都是正常的,但作为一个连食堂都怕过人,我告诉你一句话,并不是只有一帆风顺的人生才叫作人生。你出生前老天爷没跟你签合同保证你这辈子都不遇到事吧?你还这么年轻,谈未来都还很远,凭什么就认定自己一辈子一定就栽在这件事上面了?能毁掉你的只有一件,就是你这种不断逃避、不去面对的态度。”
程风说完,秦鸣更说不出话来,低着头,自己一口一口地闷着酒。程风也不去逼他,也不再去撩他,可自己的胃口却是实实在在地被败光了。方才还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场面又冷了下来,两人尬坐了一会。眼看着时间也不早了,程风便起身去付了钱,面对本儿还没吃回一半的自助餐,心疼得不得了。两人走到店门口,程风想了想,又捅捅他,说道:“走了,天都快亮了,回家去解决问题,还是回游戏里去继续醉生梦死,你自己决定吧。医者的责任这么大,你都能扛得住,生活里这点事怎的就怂了呢?”
秦鸣抬了抬头,此时已接近黎明时分,晚春的风有种特别的气息,从街的那一端吹过来,摇得街边两旁树影婆娑。秦鸣将面上的眼镜取下来,用衣角仔细地擦了擦,又戴了回去,模糊的视线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但这种清晰也仅仅是一瞬而已,再下一秒,一夜未睡的倦意猛然袭来。年轻的医生什么都想不清楚了,叫了个车,直直往家里驶去。
?第六十一章 想明白
秦鸣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灰了。他衣服也没换,一头扎在了床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了半晌,隔着房门听到秦总在门口换鞋准备出门的声音,秦鸣一个弹跳便从床下跃了下来,也不顾头发、胡子毛渣渣的,便跑了出去。“妈,你就要走了啊?几点啦?”秦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