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惟安倒并不在意,大度地摆摆手,微笑道:“这事你上次已经解释过了,我也没在意。只是你当时说过两天再约时间,一直也没约我。我猜你大概是个对相亲不怎么上心的女人,很巧,我刚好是个对相亲非常认真的人,就想着自己跑来看看,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结果正好遇上有人找你麻烦,既然打过照面了,那索性就在这里等等你吧,看有没有机会把上次那顿饭给补上。”
他言语中有几分责备的意思,但话说的直接,倒并不令人反感。唐盈盈想了想,笑道:“好,只是我待会还有工作得回来加班,您上次定的法式大餐厅怕是来不及去了。要不咱们就在附近吃个便饭吧,我请,算是抱歉,也算是对您今天仗义的谢意。”
方惟安耸耸肩,笑道:“我 OK,只是你能别再用您来称呼我了,这都已经下班了,个人时间,您来您去的害得我很紧张。”
唐盈盈笑着点点头,道:“没问题,我这也是职业病了。”
方惟安有着难得的绅士风度和耐心,脸上时刻能漾出令人觉得温暖的笑意,让人觉得他对眼下的一切都有着十二分的满意和幸福。唐盈盈坐在他对面,完全不能把眼前这个笑意满满的人跟方才出手果断、以暴制暴的男人联系起来,“方先生似乎练过功夫,或者当过兵?刚才出手很漂亮,惊艳了在场所有人。”唐盈盈真心地称赞道。
方惟安从菜单中抬起头了,眼眸中露出几分讶异,继而又像是正在预料之中一般,笑道:“我果然没说错,你对相亲还真是不上心,我的情况是介绍人没跟你说清楚呢,还是你完全没在意听?”
他这么一说,唐盈盈脸皮便有些微微发胀,当然是自己没听,关于方惟安的基本情况,介绍人足足发了二三十条语音过来,她压根就没点开。方惟安见她这副模样,也没计较,笑了笑,继续道,“不过也没关系,按照流程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以免以讹传讹,以后你觉得货不对版。我比你大四岁,今年 35 岁,老家是福建的,家里有个弟弟,现在还在上大学。我的个人经历比较崎岖,父亲是做生意的,我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还不错,童年过得比较安逸。我的成绩一直不太好,但高考的时候超常发挥,上了个省内二本。大二的时候,父亲生意破产,房子车子都卖了,还欠下几百万的债,走投无路跳楼了。债主逼上门,要把刚上小学的弟弟卖了还钱。母亲疯了一般跟他们厮打,大姨家拿二十万出来,救下了母亲和弟弟。我当月就退了学,通过亲戚介绍,跑去国外当兵,就是大家知道的雇佣兵。在伊拉克待了八年,也算是八字比较硬,我那队 12 个队友,最后活下了 2 个。雇佣合同到期后,我没有续约,靠这几年捏着死神的脖子赚的钱,还清了家里的债务。回国后,开了一家安保公司,给明星和有钱人提供安保服务,去年,又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往中亚那片地方做些快消品的出口,生意还不错。前两年决定在深圳稳定下来,便在南山买了一套房子,面积目前看着还可以,要是以后有孩子就不确定够不够。结婚的时候可以再买一套,我尽量全款,要是生意上周转不开,就贷一点,以后也是我还。孩子我想要两个,一个也可以,男女都行。只是我妈现在老家,好像有了心仪的老伴,不一定愿意来深圳带孩子,以后可能要请阿姨,要是外婆能来帮忙,就请钟点工,家里老人都得照顾好。”
方惟安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平平的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像是拿着一本写好的课本在朗诵,又像是在说旁人的事。唐盈盈算是见过世面的,竟也愣了半晌,方才呆呆道:“你……跟所有人相亲前都会把这相同的话说一遍么?”
方惟安想了想,微微颔首,道:“差不多吧。相亲本身就是一种讲究效率的婚恋手段,我认为开诚布公地将自己的情况告诉对方,是对自己和对方的一种基本尊重。”
唐盈盈尴尬地笑了笑,道:“这就奇怪了,你的条件算是不错,一般女孩子听完都会愿意跟你接触下去吧,为什么你还在相亲呢?”
方惟安笑了笑,说道:“这几年在经济上还算过得去,要找一个肯结婚的女人倒也不算太难,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毕竟自己年纪还不算太老,三十出头就为了进入婚姻而放弃遇见爱情的机会,我怕我未来几十年都会埋怨自己太过心急。”
这句话像一把小锤子一般在唐盈盈的心上轻轻一击,她摆弄着饮料杯里的吸管,双眼望着方惟安,对眼前这个陌生男人涌出了一丝探究的好奇心,问道:“那你中意的女人是怎么样子的呢?”
“这个很难有量化的描述。人有的时候很难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反而比较容易确定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我这两年相了三四十次亲,越来越觉得其实像我这种人,想找到合适的另一半恐怕要比一般人更难一些。”他停了停,将两只手重叠起来放在膝盖上,目光轻悠悠地飘向了远方,“中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与我同龄的女生从出生到长大,很难遭遇什么大的危险,这让她们对生死失去了起码的敬畏,目光和话题永远都是在房子面积、车子牌子还有包包的款式上,很难想象我未来跟她们能生长出怎样的共同话题来。”
唐盈盈哑然失笑道:“照着你这个逻辑,你得先想清楚自己究竟是在相对象还是在找战友呀?”
方惟安亦笑道:“夫妻可不就是需要并肩作战一辈子的战友么。现在都提倡说婚前大家要把金钱的问题讲清楚,金钱的问题在我这里很简单,我的就是夫妻共有的,女方的要添进来也行,愿意自己留着花,我半点意见没有。但是,敌友关系却是大问题。”方惟安想了一刻,又说道,“就比如说今天在你那闹事的阿姨吧,她哭了半天,我也听了个大概,大约是说她女儿被人欺负上门了,她却来闹着让你收手不追究吧。这种不向敌人开火,反而冲着友军捅刀的女人,解决问题的思路就是,遇到问题只想解决眼前的麻烦,完全不管根源在哪里。想象一下,万一是我老婆,你说我该被气成什么样呀。”
唐盈盈被他生动的例子逗乐了,开心地笑道:“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身手,轻轻一拉,就把人给丢沙发上去了。”
方惟安的眉心轻轻一动,笑意便漾在了唇边,他的声音温和得犹如阳春三月里的微风:“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我的价值观与唐小姐是否合适呢?”
气氛一时凝住,唐盈盈微微垂下双眼,拨弄着饮品里的吸管,笑道:“方先生,你是个很有趣的人,对异性来说也很有吸引力。在婚恋市场上应该是属于永远站在挑拣地位的那一类人。我就是一个比较平庸的人,身上没有什么闪光和耀眼的地方。如果没有势均力敌的能力,这种交往从长久来看,我是不是会太吃亏。”
方惟安爽朗的大笑,半晌才平静下来,道:“我们当真是一类人,理智大于情感。在这相个亲,搞得跟谈判做生意一样。”
唐盈盈想了想,也笑道:“估计也是到了这个岁数,对每一份感情的开始都变得谨小慎微,对婚姻更是慎之又慎。”
方惟安闻言微微赞叹道:“这也没什么问题,谨慎并不是一个坏的开始。”他顿了顿,看向唐盈盈的目光里绽起了一星点儿轻甜的笑意,“其实我今天特意来找你也不是偶然。那天你爽约没来,我反正也闲着没事,就自己去了那家餐厅,从前菜吃到甜点,两个多小时,我翻看了你在社交网络上的所有文字,你留露的线索不多,只在只字片语间,我大概可以感受到一个女孩子对离世之人的思念。我猜这也是你对相亲活动不放在心上的原因吧。”
唐盈盈想不起自己那条信息暴露了情愫,却在被戳破心事的一瞬,回到了那年冰雪纷飞的圣诞节,耸立在街角的那一棵琳琅满目的圣诞树。还有,还有因患有渐冻症而一点一点失去知觉的挚爱李睿。这种痛楚的感觉像冰水一般侵漫过心头,唐盈盈别过头,不豫道:“方先生,你名下两间公司都不够你忙乎的么?”
方惟安微微一愣,连忙道歉:“对不起,唐小姐,我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有意要窥视你的隐私,我说这些只是想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他接着道,“我的青春期都是在战火里渡过的,文明世界的规则对我来说有些遥远,即便现在回国了,我心里遵循的还是那套争取即获得的基本道理。我去翻查你的网络痕迹,开始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到后来,就很想跟你认识你。哪怕我们相亲不能成功,或许可以成为朋友。因为,我的初恋女友是在战场上去世的,我能明白那种恋人离去后,无论再怎么思念,也永远无法触碰的感觉。”
方惟安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几乎没有情绪的起伏。唐盈盈看了看他,自己最恐惧触碰的话题,竟被这样明目张胆地拿出来说,让她在感情觉得有些别扭,别扭之后,又似乎似乎带来了一点安慰,她默了许久,终于微微笑道:“朋友,这个关系听起来比相亲对象要轻松得多了。”
第六章 计划书
跟方惟安吃过饭,唐盈盈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将近十点。所里的同事们大多早已经下班回家了,只有东面 Debra 的屋子里仍然灯火通明。唐盈盈曾做过 Debra 的助手,两人关系素来亲近,想了想,便敲门进去:“还没走?待会要过不了关了。”Debra 家在香港,每天过关两次,很是辛苦。
Debra 从办公桌后面抬起头,一整天的忙碌让她脸上呈现出无法掩饰的疲惫,不过女神就是女神,基本忙了一天,她脸上的妆容却仍然没有明显的斑驳,甚至连那层浅褐金色的腮红都还老老实实地显在两颊上。她往椅子上一靠,手指在眉心处按了按,“今天不回去了,Rowan 去新加坡出差,我打算在酒店凑合一个晚上。”
唐盈盈把椅子拉了过来,笑着说:“其实,Rowan 的工作也不少在深圳,你们为什么不在这边买个房,省得两口子两头跑。”
Debra 端起桌上的凉咖啡一口饮尽,无奈笑道:“房子早就买了,放在那里落灰呢。Rowan 的父母观念很传统,始终认为父母在,儿孙们就得整整齐齐地在跟前。说什么也不让我们搬出去住,搬到深圳来更是没得商量。”
唐盈盈有些讶异,道:“Rowan 的父亲是金融大鳄,我还以为观念会更偏西化呢。”
Debra 用手指敲敲太阳穴,笑道:“脑子里的东西都是后天装进去的,骨子里的理念那才是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
唐盈盈颔首微笑,见 Debra 又去拿咖啡,不由道:“这么晚了,你还喝这些凉的东西,也不怕伤胃。”说罢,便起身帮她接杯热茶,转眼又见办公桌一侧放着她家人送来的一盅煲汤,唐盈盈伸手试了试,笑道,“要不我帮你把这个热了,营养又暖身。”
Debra 手里把玩着一支细长的墨水笔,面上的笑意如琉璃般疏离且薄脆,“这是炖燕窝,马来西亚金丝燕的 5A 级燕盏,价格相当不菲。每天一盅,清早家里的菲佣便起来泡发挑毛,再文火细炖,炖好之后再坐港铁送到我办公室里,这人力物力成本算下来,一盅补品的价值不止千元了吧。”
唐盈盈点点头,赞叹道:“说明 Rowan 家很疼你啊,羡慕死人了。”
Debra 轻轻地摇了摇手中的笔,想要说什么,临到嘴边却又怔了一刻,凝成了噗嗤而出的笑骂:“幼稚。”她默了半刻,转过身拿出一本资料,道,“不说我了,说点正事吧。上次托我看的东西我看完了,现在还给你。”
唐盈盈接过一看,正是林小云拜托她帮忙的那一叠创业计划书,便连忙陪笑道:“这才几天功夫,就看完了呀,怎么样?”
Debra 面色沉静,眼中蕴着一缕似笑非笑的神色,有种令人琢磨不透的神秘。她抿了一口半凉的咖啡,斟酌了片刻,道:“一个数字货币的项目。自从比特币火爆全球之后,各路人马都想从这里头挖金。这个名字取得还可以,鹏币生辉,鹏币,既是项目负责人钱鹏的名字,也是深圳的简称,从吸引人眼球的角度来看,算是还过得去吧。”
唐盈盈顺手翻开第一页,微软雅黑加粗的标题赫然写着“鹏币生辉”ICO(首次代币发行)计划书,便也跟着点点头,道:“还是有些创意的。”
Debra 浅浅笑了笑,话风一转,道:“这就是整本计划书除了装帧之外的唯一可取之处了。其它的内容都是抄的。从网上 Down 下资料,简单的查询替换后就成稿了。我原本还翻看了看,只到看到有一处,原先文档的名字前多了半个空格,查询替换时没有被识别出来,就留在了原地。这也证明了他们完稿后,连最基础的校对工作也没做,就急匆匆地拿出来打算捞钱了。”
唐盈盈像被人掴了一个耳光一般,脸上火辣辣地发烫。林小云平时工作还算仔细,这事托办得又着急,所以她也没先检查一遍,就直接递到 Debra 这里了。现在被当场指出这么低级的错误,实在难堪。唐盈盈连忙解释:“实在抱歉,这事也怨我,我应该先检查一遍再拜托你的。”
Debra 的眼神在唐盈盈身上凝了一刻,接着又摆摆手,用罕见的宽容语气说道:“这也不能全怪你。数字货币这种无本万利的项目,拖一天,在设立者眼里简直就相当于哗哗的钞票流失,急躁是难免的,毕竟一夜暴富的梦对谁都是诱惑力极大的事。”Debra 斟酌了一刻,又道,“只是作为新兴事物,代币这个东西是泡沫还是未来科技的发展方向,我们今天是没有办法知道的。在 ICO 这个近似股票交易的虚拟市场里,没有规则制定人,没有监管部门,更没有惩罚制度,这意味着代币发行人几乎不用承担任何后果。选择在这个时候冲进去豪赌一把的人比普通的赌徒还更疯狂。”
Debra 的话言简意赅,也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唐盈盈沉默了一刻,又道:“所以你并不看好这个项目。”
见她这么问,Debra 却没有立刻作答。身体微微往后靠了靠,十根白皙纤长的手指指尖相对,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不看好,而是看不清。这其中的利益是众所周知的,但风险就像是月球背面,所有人都知道一定存在,但都看不见究竟在什么地方。”
唐盈盈点点头表示赞同,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回头也提醒一下小云,还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
Debra 看了看唐盈盈,嘴角抿出一丝玩味的笑意,“要我说你这个提醒可得讲究点,这个林小云做事情一般,但脑子不笨,心思很多。我记得她是经法双学位毕业的吧,你当初还在我跟前炫耀来着。这样一份计划书,就算她自己吃不准,拜托你来审阅把关已经足够了,你说她为什么要费尽周折让你来拜托我?”
唐盈盈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今被 Debra 一提醒,方才如梦初醒。被自己手下的助理摆了这么一道,只觉得两块薄薄的脸皮就要挂不住了,“这是一个抛饵,她一定要把计划书递到你面前,其实是看中了你身后的资本关系,希望你能帮她的项目搭搭桥拉拉线。但她又不好明说,于是就找我迂回了一道。”
Debra 轻轻笑道:“所以,这既然是她势在必得的项目,你的提醒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白白得罪人罢了。”
唐盈盈的心像坠进了一片冰凉之中,手指捏住眉心的穴位,语气不悦道:“现在小姑娘旁的心思怎么这么多,我做助理那会儿,每天能把事情做完,就高兴得要磕头了。”
Debra 的目光往上抬了抬,像两道抛物线一样落在了唐盈盈的身上,哼了一声,道:“这只能证明两点,一是你让手下太闲了,二是你给他们的利益不够。钱没给够,精力也占不满,这意味着什么,眼下吃不饱,未来也没什么好期待的,换作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年轻人,都得想着另谋出路。”
唐盈盈的笑容比苦瓜还苦,道:“你当谁都跟你一样,一个项目下来,都是七位数的收费。我们代理一个案子跑断了腿,讲干了舌头,也就是小几万的收费。云泥之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