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相扶携

古莉静用纸巾在脸上迅速按压了几次，在不破坏妆容的前提下，迅速敛起了泪意。她走到桌子前，从高高垒起的文件中翻出一份红头文件，递给唐盈盈，“这是央行前两周刚下发的文件，要求各地自查整顿 P2P 项目，检查出其中违反资金管理的情况，一律上报。情节严重的或拒不整改的，按非法集资诈骗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定性。国家要下力气整顿 P2P 市场此前的乱象了。” 唐盈盈迅速翻阅了一遍那份文件，又递给林小云。古莉静想了片刻，伸手捋了捋头发，坦白道：“正好这个事情，我也想咨询一下法律专家的意见。去年的时候，深圳有一家做 P2P 的网站找到我，想跟我们银行合作。你们也知道，这样的网站成千上百家，利用高回报吸引散户资金，对借方的担保物审核又不严。一旦资金链断裂，爆出一个雷，接下来就会全面瘫痪。所以我第一时间拒绝了跟他们合作。过了两天，行里的领导找到我，暗示这家网站跟他关系亲近，让我用迂回的方式支持一下。所谓迂回的方式，就是接受他们平台的抵押物的二次抵押，并发放贷款。简单比喻来说，比如你有一辆车，需要贷 10 万块钱，在他们平台匹配到个人发放贷款是 3 分的利息，在银行是 1 分的利息。但由于你资质不好，银行可能不会贷给你钱，你就只能从网站上找民间贷款。现在你把车抵押手续办妥了，通过运作，不仅从平台上贷到了 10 万块钱，但这 10 万块并不全是个人资金，里面可能有 8 万是银行的资金。但你仍然要按照 3 分的利息支付，差额就由经手人平分。这样操作虽然违规，但至少还算稳妥，毕竟有个抵押物在那里。但到了后来，运作的时间久了，人的胆子也大了。一辆车，在平台拿到 10 万的贷款，在银行再拿 10 万。出了事，银行这 10 万就当作不良贷款处理掉。”

古莉静慢慢地叙述着，林小云和唐盈盈互看了一眼，林小云问道：“你这就是拿着银行的钱出去放高利贷呀，一直没有人查吗？”

古莉静的眼波里流出无限的懊恼，她道：“下面经手人多少都得了一点好处，大多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何况上头又有行领导护着。一直倒是没什么问题的。一直到今年年中，打招呼的那个行领导出了别的事，被抓走了。这个网站便开始转移资金，开始只是小规模的，只有一两个投资者无法收回资金而去闹事。后来，央行出了这份文件，我一看觉得风向不对，便急忙去找他们。开头几天还能打通电话，上周我亲自跑过去，早已经人去楼空。”

唐盈盈盯着她，问道：“有多大的亏空？”

古莉静想了想，低着头沉重道：“大概三四千万吧。”

唐盈盈倒吸了一口冷气，看了林小云一眼。林小云也是一脸愕然，迅速将手里的文件翻了翻，低着声音说道：“根据你的描述，你可能涉嫌触犯了违规发放贷款罪和挪用公款罪，且数额巨大，量刑具体不好说，三年五年都有可能。”

古莉静笑了笑，道：“是。这个大窟窿我是填不上了，只能在牢里蹲着算还债。”她咬了咬牙齿，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继续道，“而除了这些，我当时还鬼迷心窍地找了信贷公司，以个人名义借了五百万，一起投进了这个平台，现在血本无归。我不想连累白石，就想跟他离婚划分清楚资产和债务。可我又怕他知道了，不肯离。索性就告他重婚，大家分得干净些。等他从监狱出来，我这边的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家里的房子和车子都保住了，他带着孩子跟李艳好好过日子就是。”古莉静缓缓地说着，逆光之中，她面上的表情看得不甚清楚，却见两条清凉的眼泪从脸庞滑落，冲落了面上厚重的妆粉，形成两道深深的沟壑。

“你糊涂。”唐盈盈的叹息像是从胸腔里憋挤出来一般，叹道，“你太看不起自己的丈夫了。你当自己是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么？婚姻不是一把扇子，需要的时候拿来摇一摇，不要的时候随手就可以仍在旁边。婚姻是一个壳，护住婚姻里面两个人。事实上，从你做错事的那一刻开始，风险就是在整个家庭身上了。你拼命赚钱，给郝白石买几千块钱一件的衣服，给孩子上最贵的早教。你这么要强，想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一遇到问题，你就只想想护住他们，自己一个人去承担。”

古莉静默了默，轻轻说道：“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唐盈盈想了想，用手指在桌面上划了划，缓缓说道，“我们一件一件来解决，个人贷款这块五百万，算上利息，应该是多少？”

“五百四十万左右。”古莉静算了算，说道。

“把房子和车子卖了，能有多少钱？”

“房子还有些贷款，卖了到手大概四百万，车子不值钱，小二十吧。”

“那差得并不多，手里的钱再凑凑。还缺的话，就找亲戚朋友借一下。”

古莉静摆摆手，急忙道，“不能卖，卖了房子以后住哪？孩子以后还要上学呢。”

“没房住就租房子住。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这么糊涂？人永远比钱重要。这个选择你让郝白石选一万次他也会选择保你。”唐盈盈怒道。

“我反正保不住了，要去蹲牢的。”古莉静想了想，又道，“我知道《婚姻法》重新修改了对共同财产的认定，像我以个人名义这样借贷来投资，没有用于家庭共同生活的债务，属于我个人的债务。我们又离婚了，不会算到他头上的。”

唐盈盈神情古怪地看着她，道：“那只是法律为了保护配偶被无端牵连进债务中做出新的司法解释，但并不反对配偶自愿承担还债义务。你就算把郝白石以重婚罪送去了坐牢，等他出来了，按照他的性格，照样会卖房卖车，帮你还债的。”

古莉静哑了哑声音，不再做声。

唐盈盈看了林小云一眼，林小云接着话继续说道：“关于违规发放贷款和挪用公款的问题，你需要把涉嫌违规操作所有的账目表和审批文件都找出来。我跟你一条一条地过，因为里面可能牵扯到之前出事了的领导，不是你渎职发放的，我们解释清楚，剔除出去。是你责任的，我们也可以去争取自首从轻。当然，这毕竟是一项很严肃的经济犯罪，你要做好被判刑的处罚，而且刑满后，将很难继续从事金融行业的相关工作。”

林小云说完，看了唐盈盈一眼，默了声，只等着古莉静的回应。

古莉静蜷在沙发上，像一只受了风雨惊吓的小兽，早失去了方才金融女精英的风采。沉默了许久，她终于抬起了头，满脸的泪水，声音也嘶哑得厉害，“唐律师、林律师，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就按照你们说的做吧。我……是我错了。”

从银行的办公楼里走出来，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一盏一盏昏黄色的路灯渐次亮起，道路两旁的食肆开始飘出诱人的饭菜香味。在不远处，停着一辆银色的君威，唐盈盈一眼认出那是郝白石的车辆，便笑着跟林小云说道：“我这个表弟，能力平平庸庸的，对家人却是没话说，体贴入微，是典型的暖男。怪不得这几个女人对都他死心塌地的。这两口子，算不算是奇葩小夫妻了。”

唐盈盈见林小云没有回话，便扭头去看她。只见她呆呆木木的，像是在想什么，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路灯照在林小云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白，她怔怔地说：“盈盈姐，央行开始着手整顿互联网金融行业了，从 P2P 开始，你说虚拟货币会不会是下一个整顿对象啊？”

唐盈盈的目光在林小云面上转了一圈，语气轻轻地说：“整顿主要是针对一些违法违规现象的集中清查和整理，并不是从法律中另辟新的条款去打压和整治。只要从前一直都是合法合规经营的，那再怎么整顿也整不到自己头上。你担心什么？”

林小云微微低了低头，讪讪道：“我明白，我就是担心婚礼马上就到了，要忙的事情特别多，我怕钱鹏他会两边顾不过来。”

?第四十三章 暖暖夜

跟古莉静谈完的当天夜里，唐盈盈带了小半箱的文件回家，正一边吃着泡面，一边加班。郝白石的视频通话便打了过来。她刚伸手点击接听，屏幕上便赫然出现了一张痛哭流涕的大脸，郝白石一边抽着鼻涕一边说，“姐，小静都跟我说了，她怎么这么傻呢，有什么问题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不就好了。这个傻丫头，刚才被我好好地说了一顿，晚饭都没吃。我现在出来给她买点好吃的，明天就把房子挂到中介公司去。”他擤了擤鼻涕，又继续道，“这事我也跟李艳说了，她也愣住了，她手里还有一点积蓄，可以拿出来，先把这关过去了再说以后的事。哎，你说她平时看起来那么能干，什么事情都能摆平的样子，怎么在关节点上这么糊涂呢。”

唐盈盈咽下嘴里嚼了一半的面条，擦了擦嘴，用中国式家长的口吻训斥道：“这个你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不是你平时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特别靠不住的样子，才逼得她什么事情都想自己一个人去扛？”说完她又嘀咕道，“你们这种组合模式倒也不错，关键时候体现出人多力量大的优势。”

郝白石擦着鼻子说：“姐，今天你就少损我几句吧，我都这样了，你说她会判几年啊？哎，判几年都没关系，我肯定等她。出来以后不干银行就不干吧，那鬼工作，看着体面，背后的压力太大了，风险还这么高。你知道吗，她这么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我每个月都要帮她染一遍头发，那一簇一簇的白头发啊，都是被业绩压力给逼出来的啊。这下好了，她要真到牢里去了，没人帮她染头发了，那可咋办啊。里面伙食那么差，她肯定要不习惯的。”郝白石絮絮叨叨，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姐，你们做律师的有没有什么办法，我来帮她顶罪，替她去坐牢，我没关系的，反正都已经进去过一回了。可她一个小姑娘要进去遭罪，我心疼。”

唐盈盈被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猛喝了一口水压了精神，便又训斥道：“你多大个人了？还把法律当儿戏么。怎么顶罪？她签的文件你能签么？异想天开什么呢。伪证罪照样是会被追究刑责的，你给我清醒点。”她又想了想，继续骂道，“还有，古莉静也是二十大几的人了，你也要奔三了，你们私下相处时怎么称呼都无所谓，但心里别当真把对方当成不懂事的小姑娘，没法子的小男生。十八岁以后法律默认你们都是完全行为能力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完全责任。谨言慎行对你或许要求太高了，但法律的红线在哪里你们至少需要知道。”

郝白石连连点头，半哭半笑的脸郑重表态，“我明白，我都记下了，我以后一定改正错误，好好做人。表姐，你现在说话的模样真像我从前的政治主任，正气凛然，我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唐盈盈有些无语，笑骂道：“还有你跟李艳的事，你们三个人要这么处着，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毕竟这事有悖公序良俗，你们别这么高调好么。”

郝白石现在将唐盈盈视作神明，自然把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挂了手机，唐盈盈看着那碗半凉的泡面再也吃不下去，转过身，宽阔的落地窗外，黑丝绒一般的天空上，皓月临空，城市中的各色灯光往夜雾里投射出迷幻的色彩，虚虚地浮在空中，望的时间久了，便有些痴醉的感觉。方惟安推门进来，见唐盈盈呆在那里，便走过去，从身后将她轻轻搂住，下巴搭在她的锁骨上，柔声问道：“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唐盈盈浅浅笑道：“累得脑子都有点转不动了，放空一下神经，又觉得好奢侈。”

方惟安看了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旁边放着一碗吃了一半的泡面，眉头不由皱了皱，道：“你太拼了。工作有这么要紧么，我们又不是没有钱。”

我们两个字，他说的很随意，落在唐盈盈耳朵里却十分受用，她缩进了方惟安的怀抱，阖上累得发胀的双眼，享受般地说：“是呀，又不是等米下锅，你说我这么拼命工作为了什么？”

方惟安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宠溺道：“好强呗。你们这一代的新女性，哪里肯放过自己。总想得争一口气，在事业必须有所成绩，要不让须眉，这样的人生才叫对得起自己的人生。”

唐盈盈扭头看了看他，嗔道：“怎么？你对此有意见？”

方惟安微笑道：“我哪里敢有意见。现在反对女性独立是最大的政治不正确，敢要求女人回家的，那都是要被埋进古坟的腐朽思想。所以，一提到这个话题，我从来都是赞，歌唱新女性能干勤劳，压男人三四五个头。”方惟安脸上挂着微笑，眼睛里却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样的政治正确都把女人们逼到什么地方去了。怀孕、生育、抚养孩子，照顾家庭，这些不是女人们的法定义务，但在现实的情况下，要女人彻底与这些事情绝缘，是不现实的，哪怕夫妻双方一人一半都做不到。既然隐性的义务没有办法减少，那这么高调地吹捧女性在工作上的价值，不就等于平白地增加压力么？”

唐盈盈听得认真，心里对他的话也有几分认同，便点点头，苦笑道：“还有些极端的，像我那个表弟家，男主内女主外的模式，生生把自己逼成了家庭的顶梁柱。天塌下来，都想一个人撑着。不过他们这样也挺合适的，要换作两个人能力都很强，那就不容易走进婚姻，一个人什么都能搞定，仿佛就不需要另一个人了。”她说这话，便是想起了自己与方惟安，两个恋爱中的人保持着单身时候的所有习惯相处着，不妥协也不过分要求对方，不够近也不远。究其根本，也是因为对对方的需求并没有那么渴切，聊以取暖，聊以慰藉罢了。即便如今搬到了一起住，早出门、晚回来的作息，仍能够为彼此保持足够的空间。

方惟安也明白了她话外的意思，沉吟了半晌，方才缓缓说道：“我以前工作中，女性是极其稀少的。我挺幸运的，有机会与好几个女同事共同战斗过。她们跟我背一样的武器，走一样的路程。冬天男人们穿什么，女人便也穿什么。分配任务时，很少有对性别的考虑，因为那是战场，子弹打过来的时候，不会因为你是女人而转弯。但你说她们付出的跟我们一样吗？我觉得是不一样的，应该远远要比男人多得多。生理构造的不同，肌肉结构不一样，我们笑着重装行进三十公里，她们可能就要咬着牙才能走完。为了做到跟我们一样 ，背后的努力便可能是我们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从那个时候，我就想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日后如果对待与我相伴终生的女人，我至少要给她一份充足的安全感。让她在面临选择时，即便为了家庭做出事业上的让步，也没有恐惧和后顾之忧。她的退让不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而是这个家实在非她不可，为了身后的这段温暖，事业上的事她愿意放一放。”

唐盈盈鼻头有些发酸，她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跟方惟安把话题深入到这个程度进行讨论，同时，她也很庆幸自己这么做了，这个男人心中的暖意和豁达，足以令她感动到落泪。她将脸在方惟安的胳膊上蹭了蹭，柔柔地说：“做你的女人真幸福。”

方惟安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笑道：“幸好你是这么说。我还怕你说我居心叵测，千方百计要哄骗你回归家庭。”他捧住了唐盈盈的脸，道，“如果我们真能走到那一天，我保证我会卖力地工作，赚到足够多的钱，我会努力哄老婆，让我们共同居住的屋子足够温暖。只是你也得答应我，从明天开始，别再这么搏命似地工作了。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还在加什么班，赶紧洗澡刷牙睡觉啊。”

唐盈盈懒懒地往他身上一躺，慢悠悠地说：“我上午在法院开了一个庭，然后在福田会见了另一个案子的当事人。中午吃了个三明治，然后回所里开了个小会。接着又赶去跟表弟妹谈了半天。所有的案头工作都得回家才有时间做。你说的没错，我真是太累了，累得根本就起不来了。不洗澡了，脏就脏吧。”

方惟安伸手将她打横了抱起来，又在她脖子周围嗅了一圈，装作嫌弃道：“唐律师，我收到指示了，就是要让我来帮你忙嘛，没问题。”

唐盈盈又笑又闹，双手缠在他的脖子上，赤着脚踩在他结实的肌肉上，一阵温暖的感觉漫走于两人之间。

这一夜，风清清，夜暖暖，或许这就是这座城市屋檐下每盏灯背后的小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