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喜欢女主这章的内心活动,聪明又勇敢,关注了作者??
第0054章 雪炉
“旄竿瀚海扫云出,毡骑天山蹋雪归。” 皎然《塞下曲》
婉儿继续道:“国公说去洛阳太难,那将问题一一列明解决便是。”她看向已经落座的筠之:“不如郡君说说。”
“司言已将利弊说得清楚,移驾洛阳是最好的选择。蒙上苍庇佑,陛下双目复明,可连日来依旧缠绵病榻。凡是病人,最渴望的是生,是健康。显庆年中,陛下与娘娘已经封禅泰山,此时不如以为陛下祝祷安康为由,向陛下提议封禅华山,甚至遍封五岳。一则遍封五岳少说也需半年功夫,能让陛下心中安慰,觉得自己时日犹长;二则华山不似洛阳,与娘娘联系甚少,此行全为歌颂陛下功业,能让陛下少些防备和疑心。三则,陛下一直忧虑太子的治国才学不足,娘娘同行封禅,将监国大权交予太子历练成长,正中陛下心病。如此一来,可借力打力,让陛下去说服反对移驾的官员,娘娘安居幕后,无需与朝臣对冲。”
武承嗣打断道:“这里在说去洛阳还是留长安,你却搬出一个华山来。华山,华山离洛阳可还有四百里路呢。”
筠之并不理会,继续道:“封禅期间,可有意无意地让陛下知道,潞州水灾方平,春秋二种几乎颗粒无收,关中米价已暴涨至九十文一斗。况且…还有假钱的风波,雪上加霜。”言此,筠之冷冷扫了武承嗣一眼。“陛下一向勤政自律,封禅大典后,必会主动提起迁往东都一事。”
“不错。”婉儿点头,“自前朝起,关中有灾时移居洛阳是传统。况且华山夹在东西二京之间,距离几乎一致,陛下也不会因为困乏而想要回长安。”
武承嗣道:“哪怕能赴华山,可说来说去,遣何人护送一事还是没有解决。我方才说过,禁军是万万不能动的,眼下要从何处找来几千个练家子?还得再找一个骁勇、能掌事的武将带队。”
武后用孔雀翎羽扫悠然刷着鹤首香箸,缓缓道:“昨日这是难事,今日便不是了。”
裴炎伸向琥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他愣了愣,旋即会意,垂首含笑啜茶,唯武承嗣和刘祎之不解。
“国公贵人事忙,自然没想到了。”婉儿的语气带了一丝嘲讽。“遣雁门折冲都尉邵项元领队就是。”
裴炎对皇后拱手道:“只是,护送帝后仪仗的差事非同小可,邵小将军现下的爵衔么,还是逊色了些。”
皇后暂未言语,专心将一应香具收进紫檀匣中,良久才道:“裴行俭的位置还空着。”
武承嗣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道:“姑母,他年纪…”
“国公少安毋躁。”裴炎顿首,对娘娘拱手道:“此次大捷,窦都衍也属头功,娘娘的意思是裴行俭的位置由他接任,邵小将军则检校他的旧职代州都督罢?”
筠之双眉微蹙,检校是个极微妙的词。项元如今年资尚浅,十几年间变数太多,朝廷能轻易令他检校代州都督,也能轻易剥夺这一职权。况且,项元现任的雁门折冲都尉原本就是窦都衍旧职,待到知天命之年,他自然而然也能坐上都督的位置。
“蒙娘娘和裴侍中器重,我知军中调任定品一事非我所能议论,但,夫君如今的资历,恐怕还不能胜任此职…”
裴炎捋着胡须:“小郡君是怕他辛苦?”
“不不不。”筠之慌忙摇头,“夫君常说从军为国,万死不辞,若陛下和娘娘决意任夫君检校都督,他定然全力以赴。只是,一则云州大捷,得益于陛下和娘娘运筹帷幄;二则夫君虽在四门学上过几天学,但素性顽劣,大学士至今提起他还头疼呢,刘舍人在国子监讲过课,想必也有所耳闻罢?赏功的法子千千万万,年方弱冠便检校都督,只怕不太妥当…”
不过封官升迁的小事,她的话比方才分析封禅华山时还多。
皇后静静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心中漾出一圈不易察觉的苦涩。自己年轻时也为一个人这样殚精竭虑过,替他解释、替他剖白,以为是两心相知,长命无绝衰,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云散秋煞凉而已。“说罢。你想要什么?”
自那日见过掌柜后,诚义商行成了筠之心中的隐雷。这是件肥差,京中大约也不止武承嗣眼馋。但这也是块热炭,虽奉陛下之意行事,可一旦事发,他们不能辩白经营赌坊是天家授意,辩了也没有证据。那时自然是按大唐律疏,抄家下狱流放一个不落,还要牵连掌柜所说的账房小厮等一干人等。
筠之起身,笨重地行礼:“请娘娘恕罪,夫君在京城有家柜坊,柜坊之下是座赌庄。虽然犯了律疏,但这些年来,每每军饷周转不灵时,夫君都自行贴补军费,代州城外引滹沱河灌溉的田渠,也是他出资带人办成的。故而,我想求一道明诏…”
皇后垂眸,微微一笑。赌坊是谁叫开办的,营收又用在谁身上,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她倒有觉悟,在朝臣面前甘当黑手套,将脏名揽到自己和邵项元身上。
“我会赦他无罪。婉儿,拟一道无罪诏,加宝印,交给小郡君。”皇后撑着宝座扶手起身,婉儿亦起身,急忙拖住她的裙摆。
皇后缓缓向外,一面道:“裴侍中,封禅一事,你按方才议定的拟奏送呈陛下,陛下应允后,典礼你全权负责,承嗣打副手,学一学,对将来有好处。”
走至玉案边,皇后停下脚步,端详盘中残局,问筠之道:“可想好了黑子落在何处?”
筠之摇头道:“想过粘左,也想过立下,然而都是颓势。”
皇后又问:“婉儿呢?”
婉儿道:“和筠之一样,我也考量过粘左和立下,却不尽如意。”
“落二线小尖。”皇后笑得慈爱,又道:“我不该直说的,倒纵得你们懒脑筋了。此子落下,黑棋占优,你们再想想白子如何治孤罢。以及,若白子暗渡陈仓,黑子又该作何应对。毕竟…”她拈起一块润玉黑棋搓磨,腕上垂着一对泛旧的榴花卷草纹对钏。“棋局和真心,是世上最瞬息万变的东西。”
真心瞬息万变。听见这话时,命运在筠之耳边轰然作响,又飞驰而过,圈圈漪澜散尽后湖水重归平静,了无梦痕。
走出观云殿,坐上回府的马车,筠之一直想着那局残棋。二线小尖尾是此局部的手筋,黑子落下,既防住白子收气度过,亦抵住左侧虎的先手;若白子再断,则黑子打吃后往上冲,如虎张口控住白子。若白子补齐向外冲,黑子作虎向上跳,冲断白棋左右的联系。
不知是在温暖如春的观云殿坐得太久,还是这两个时辰里北风变得紧寒,筠之觉得周身发冷,浑浑沌沌的脑袋却很烫,她想着棋局,很快就睡着过去。
这一觉仿佛睡了大半年,可醒时车外还是两扇十丈高的漆铜朱门,她们仍停在宫墙门洞下。筠之揉揉发酸的腰,问道:“小努,车坏了么?好像一直没动。”
“车没坏。”小努眨眨眼,她掀开另一面车帘,外面阴云灰蒙,空中淡淡飘着雪花,天色暗如酉时已尽。“阿筠不是常夸白雪最配大红墙么?可你上学那几年偏偏没下雪,我便叫车夫略停一停,等你醒了,看看雪再走。”
“多谢。”筠之甜甜道。她放下手炉,翻出嘉懋包的食盒,羊乳薯蓣的香气扑面而来。“寒雪配暖食,走罢,咱们一起吃两块。”
二人下车,筠之舒畅地呼吸着凛冽的空气,和小努像两只偷油的小鼠,边看雪边嚼着糕点。
漫天雪花轻盈地飞入墙内,平日里肃红的宫墙被银雪衬得格外温暖,像层层起伏的炉火,守护着屹立数年的太极宫。北海池横波飘荇、斜壁点苔,湖光在点点淡雪中如一面新磨的平镜,细雪胜羽毛轻,落在湖面上竟一丝漪涟也没泛起。唯有湖边依依的宫柳盛住了小雪,枝叶扶疏,被轻雪压得微微低垂,仿佛裹着一层淡白的银装。
天色愈发昏暗了,一列穿柿蒂纹圆袍的宫女们提着灯笼,穿过砌玉般的曲栏长廊,小心翼翼地踏雪走着,将四处小径的莲座地灯点亮。
园中樱桃树,红墙隔烟路,这初冬的光景宛若一幅墨色半褪的白描画。
吃完一盒软糕,筠之觉得寒气从领口不断钻进来,孩子也在腹中蹬了两下,便对小努道:“手炉的炭凉了,回去罢,不然又要挨兰娘一顿好骂。”
“欸”小努拉住她,见嘉献门外除了两列高靴华剑的戍卫,连半个影子都没有,她急得支支吾吾,信口胡诌道:“这儿刚下了雪,金吾卫又在春明大道抓贼,检查过往马车,到处乱糟糟的。咱们、咱们先在车里坐坐,等事情平了再回去。”
“大白天的,金吾卫抓贼?”
小努别开眼睛,应道:“正是。”
“怎么会在春明大道抓贼?”筠之凑近,眯着眼直盯小努。
小努像只白鹅似地抻长脖子,努力偏头避开她目光。
筠之抱手,哼哼道:“不对,你有事瞒我。”
“她的确有事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