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的嗓音温润朗朗,如千丈松风,万里云鹤。那封“一离日久,思慕无宁”的家书她读了无数遍,每次读时,脑海里盘旋的都是这声音。

筠之颤颤回头,目光穿过漫天风雪,穿过高大森严的鞓红宫门,对上了项元含笑的双眼。

银雪洒裾,项元穿联珠狩猎纹玄色襕袍,配玉革带,踏乌皮靴,肩披火山棕缎面马皮氅衣。他明明一身高标俊朗的常服,身后却背着筠之送他的犀角弓,短短半年,这柄崭新的角弓已变得粗犷,伤痕累累了。

他右手抱着筠之的鹅毛连枝纹斗篷和一只手炉,快而沉稳地从青石板路上走来,脚步在淡雪上压出一道道印痕。

筠之想跑上前去,可她的思绪是那样纷乱,像一群受惊的雏鸟四处飞窜,闯入她的脑中又倏尔飞走。

还没等她从茫然中回过神来,项元两条结实的手臂已牢牢将她搂进怀里。

他解开自己的氅衣披在妻子身上,将她裹得严实又圆滚。“筠筠的斗篷虽美,也太不防寒了,先穿我的。”

项元的语气饱含清澈的爱意,可连日活在无尽的炮火和血河里,他眼底有藏不住的疲惫和警惕,眉宇间也还是发号施令的威严神气,使他精瘦的脸庞愈发棱角分明。

筠之望着项元晒黑的脸,氅衣上他热热的体温烘暖了自己的衣衫,温度渐渐蔓延至心底,让无所适从的她真真切切感觉到,邵项元回家了。

并州传回的军报说,死马及所弃甲仗绵亘山野、不可胜计。简陋的窝棚下躺着上千名断手断腿的伤兵,目之所及是无尽的伤口、黑血、哀嚎、呻吟与咒骂。草堆有限,轻伤的人只能坐在泥土上,重伤的人被迫躺在尸体边,看着蝇虫在他们脸上嗡嗡地爬来爬去。在筠之深夜的噩梦里,项元有时坐在泥土上,有时躺在尸体边。

此刻他好端端站在这里,她没什么可委屈的,也没什么好委屈的,光是他还活着筠之就够感激了,她本该觉得幸运。可抱在项元宽阔踏实的怀抱里,她忽而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委屈的人,然后心中急流奔涌、轰然决堤。

“哇”的一声,筠之仰脸大哭起来。

她一面淌眼抹泪,一面转过身去,决计不要理他。项元笑吟吟地转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作长揖道:“求娘子宽恕。”筠之咬着唇,又扭头向另一侧,项元于是再转、再作揖,二人就这样转了数个来回,惹得嘉献门外的羽林卫捂腹大笑起来。

写得好美,看得太舒畅太陶醉了,希望他俩以后都好好的

今天的推荐票下午都在前一章投了,但是这一章写的真的太美太美了,让我有了一种去一次西安的冲动。作者好有才华啊,看围棋的描写,感觉作者大大也是围棋高手呢!

谢谢宝??围棋我很一般,这两章的棋局参考了今年围甲刘宇航选手的比赛,宝感兴趣可以看看。(西安超漂亮!还是我最好朋友的故乡,大力安利)

硬控我三天了,每一章都细细品读

谢谢宝!猫猫好可爱,猛吸一顿

第0055章 愚人

“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 李商隐《忆匡一师》

“笑什么?”项元直起身子,回头肃然道:“仔细叫你们中郎将过来罚夜班。都都都转过去。”

卫兵们严肃地点点头,转身后依然相顾窃笑着。

项元和和软软道:“筠筠,别人都在看呢。我好歹也是明威将军,娘子赏我一面可好?”他弯腰,对着她圆圆的小腹道:“好孩子,帮爹爹劝一劝你阿娘罢。”

她的鼻尖和双颊都哭得粉红,项元要十分辛苦克制,才能按捺住在她鼻尖上轻咬一口的冲动。他低头,柔神笑道:“筠筠真好看。”

好看?自己的脸早哭花了,双颊也因为身孕变得浮肿,还穿着他丑陋的酱菜色大氅,整个人乱七八糟,和好看二字没任何关系。筠之哽咽道:“我…我都哭肿啦…一点儿也不好看…”

项元忍俊不禁道:“筠筠,我和一群澡都不洗的臭男人朝夕相对六个月,哪怕你肿得两倍宽,对我来说也是美若天仙。”

筠之破涕为笑,冰天雪地的一场暴哭让她的鼻腔又酸又麻,她努力吸了吸鼻子,谁知这口气极长,清水鼻涕被她吹出一个又大又圆的泡,再“啪”一声消失了。

项元忍着笑不敢说话,可双肩早已笑得抖动。

筠之霎时满脸通红,她转过身去,嘤嘤道:“我再也不理你啦!”

项元急忙敛笑,清咳两声道:“我的筠筠果然不一般,泡儿都吹得比别人大些。”

筠之鼓腮,忿忿地往他靴上踩了一脚。

其实项元脚上有伤,这一记叫他狠狠吃痛,强忍着才没“哎哟”出来。可她生气的模样太可爱了,叫他心疼面红,叫他忘记了周遭一切烦恼和疼痛。他拂去筠之发上的雪花,温声道:“筠筠,我们回家好不好?”

是疯长的思念作祟,还是她的项元原本就有一双温情蜜意的眼?

雪满空阶,在漫天银花和太极红墙下,他寡淡的黑眼碾碎了雪光,黑里藏着熠熠生辉的浅金色。山林逸气,金马玉堂,除了邵项元,世上再无人能将“回家”二字说得那样惬意了。

凛冽寒风吹得她眼眶好热,筠之又想流泪了。

回家的一路上,项元将这半年大大小小的战事都说给她听。并州军终日跨马被甲结阵啦,岚州丢失后又马瘦人顿,无有战志啦。云州终战时,薛仁贵使他率二百骑为前锋,众人乘雾而行,去贼一二里路时,大雾忽歇,项元乘于马上,远远望见突厥牙帐所在,率众兵士驰掩杀数十百人。阿史那骨笃禄傲于突厥兵多,四面围住唐师,薛老将军令步卒据原,攒槊外向,贼先击步军,三冲不入,唐师乘势击之,贼遂大溃,追奔三十里,杀人马数万,死马及所弃甲仗绵亘山野、不可胜计。

筠之一直竖耳听着,随他的叙述时而凝眉忧虑,时而开怀,时而扼腕,时而抚掌称赞他当机立断的果敢。“但是…”筠之垂下双睫,忧然道:“项元一定受了很多伤吧?”

“不行。”她一把掀开项元衣袖,两手捧起他伤痕累累的小臂端详,“我得好好看看。”

项元臂上被铁槊豁出一个大口,只怕她再往上两寸就要看见,忙打诨道:“筠筠这么馋?还不到家,就急着解我衣裳。”

她果然放下了他的手,双脸羞红,怯然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项元低笑,“总之,你在宫里这几个时辰,我已经拜访过外祖父和婶婶,各处酒楼商行也走了一遍,大军回京前的这几日,我都不必出门了。”

项元就是这样火急火燎的人,一旦战事了结,半刻钟也等不了,关山万里就日夜兼程,汾水难渡便烧心为桨,总之插翅也要飞回筠之身边。可她贪恋这温暖亲昵的团圆,不敢坦白自己在观云殿做什么,幸好他也默契地不曾发问。

爱河的愚人,满心虔诚,为彼此奋不顾身,又甘愿在被骗时充耳不闻。

筠之摁下心中纷沓的惭愧,仰头回吻他满是胡茬的下巴,甜甜道:“那,如果有人来烦你,我就把夫君藏起来,藏去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好。”他吻了吻筠之的额头,“我不做都尉,也不做孝子,专心做筠筠的夫君就是。”

回府时风雪未停,满城中浮光飞霰,风卷琼花,项元仔细检查风帽系带,确定筠之裹得严严实实了才扶她下车。

胡氏和兰娘一早等在门口,兰娘见项元手脚四肢俱在,喜气洋洋行礼道“都尉”,心内亦赞叹“真是神天菩萨保佑”,随即接过筠之用凉的手炉,快步往厨房里吩咐传菜去了。

“胡娘子也在?”筠之问候,“若是太医署下学早了,歇息就是,不必迂腾拘礼。”

胡氏摇头:“娘子客气。倒不是我拘礼,只是听兰娘子说都尉回来了,有两句话要叮嘱。”

项元点头:“先生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