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懋闻言,忿忿道:“哼!卢笢之那样大一个人了,一点小事儿还得你阿娘跟在后面收拾,可你是要生孩子了呀,这样大的事,她总不能把心偏在明面上罢?你得学学你大哥,又或学学我,爱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呢。你太懂事反而会吃亏,会让卢笢之不成…”

嘉懋见筠之渐渐垂眼,忙拍了拍嘴唇,“呸呸呸,我不说了。是我不好,这时提范阳做什么?”

“嗯,的确是你不好。”筠之敲敲她额头,起身道:“今日也看过你啦,我该往观云殿去了。”

“我真不明白。”嘉懋嘟囔,“筠筠本来就辛苦,朝廷那么多大臣能使唤,上官婉儿怎么天天烦你?”

“是我自己愿意去呀。”筠之歪头去看嘉懋生气的表情,狡黠笑道:“你不是吃醋了罢?”

“才没有。”嘉懋忿忿然转过身去,从桌上捡了一方紫苏香墨、一架琉璃荔枝笔搁、几支碧玉杆的羊毫狼毫笔。“只是觉得你不该饿着,而且观云殿的位置也不好,四面都是风,哪有这里好?”嘉懋向外拂手,吩咐道:“你们再包一盒羊乳薯蓣香糕来,还要一个套厚厚绒布的鎏金手炉。”

“又不是关进贡院里举春闱,况且我带着手炉呢,观云殿也有笔有吃食,你留着自己吃罢。”

“你不明白。”嘉懋仍神气地指挥着仆妇们包东西,“孔夫子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你你,你都拿上。”

岁聿云暮,冬日的观云殿在苑红宫墙的包围下显得格外肃穆。筠之喜欢南海池边栽的几株柏树和冬青,苍老笔直的树干在这风谲云诡的太极宫里迎来了几十个清秋,送走了数不清的金银玉冠,但它们只是安静地矗立在晚波池畔,碧树如烟,岁寒万年。

代州家中的柏树也结出青果了罢?

筠之仰头,又是一年征鸿南飞的时节,可离人未还。

观云殿前列了两队穿柿蒂纹长袍、抱长柄团扇的宫女,筠之示意她们不必行礼,又问道:“大冷的天,怎么反倒站在外面?”

宫女摇头,欠身笑道:“郡君进去便知道了。”

筠之迈过高槛,习惯性地往侧殿去,小努却忽然垂首,驻足,拉住了她衣袖。筠之转头,目光穿过几重紫晶琥珀珠帘,才发现正厅深处蜀锦描金小山屏后,俨然坐着戴金铜杂花凤皇冠的皇后娘娘。她半歪着听下手几人议事,手里轻捻一副香箸,由于手法过分优雅,筠之起初以为那是柄菊蝠如意。

众人雅言高论,时不时抬头望向皇后,但她多半时候闭着眼不言语,偶尔睁眼也是把玩手中香箸,似乎并未发现筠之到来。倒是婉儿对她颌首微笑,略略拂袖,示意弯腰行礼的她起身落座,既不叫她回避,也不唤她过去。

筠之很快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方才,她隐约听见裴炎提到“废黜”二字,深觉此次议事自己并不该听。

她微微侧身,不看他们议事,只盯着案上的紫檀木画棋盘。残局中,上半盘横竖两条三路线已分别被黑白二色填得半满,下半边亦撕咬缠绵,倒是天元附近空荡无字,只有右中星位上方落了一颗白,大约是黑棋在下打拐补厚,白棋大胆脱先,在此点位分投,远远瞄住上半盘中黑棋的厚势。

随后自然是黑棋扳、白棋粘,那么黑棋下一子的着位就需斟酌了。

若选择粘七三位,虽能防住天元方向的冲断,但左侧白棋有倒虎先手,再扳一棋就能吃尽左侧三子,等黑棋再往下方边线吃,白棋又能吃一四位,黑棋拐,白棋则能补棋。若选择立下,白棋又能往上断,黑棋迫于左侧虎的先手只能打吃、再长,白棋亦长,黑棋则八三位补短点,白棋则断、打、打、提掉,再从上拐下,右侧就能收气,黑棋还是吃亏。

刘祎之道:“只是,所谓落叶归根,在这个节骨眼上,恐怕陛下不愿再挪动了。”

“既如此,姑母,不如暂且留在长安。届时,只要像先帝那样控制玄武、安礼二门,进而掌控整个宫城,何以不能成事?”

“周国公慎言。”裴炎道,“娘娘参政多年,与陛下协力扫平了长孙无忌等野心之辈,将大权重揽于陛下手中;劝农桑、薄赋徭、给复三辅地,造福天下百姓;又革新科举制、设北门学士,拔擢了庶族,让我等寒门苦读之人能有出头之日。若效仿太宗,靠武力强行废黜太子,只怕积年光耀的政绩都要被后世史书一笔抹去了。”

“此不足为虑。”武承嗣摇头,对刘祎之道:“刘舍人,你当年任北门学士,除了替姑母参政理事,还做些什么?”

“回国公,微臣同其他学士一起,还修了《列女》《臣轨》几部经书。”

武承嗣拱手道,“姑母,可见修书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只要废了李显,史书如何议论还不是姑母说了算?移驾洛阳难度太大,一旦事败,李显登基后可不会对咱们手软。况且,他近来和太子妃的娘家走得极近,早晚要被韦家人迷了心窍。”

皇后在此时悠悠睁眼,走至狻猊首香炉旁,旋盖,起灰,八分满的香灰入炉,她以那副鹤首香箸夹起香炭,待烧透后,轻盈地捣松香灰,送炭入灰洞中。

婉儿道:“娘娘,留守长安是下下之策。一则,国朝鲜有太子和皇帝同时离京的先例,此时移驾洛阳,太子以及刘仁轨、薛谦这样支持太子的、或支持世族的朝臣必然留守长安,一旦陛下驾崩,我们占得先机。二则,云州大捷,薛仁贵已带军班师回朝,此时叫他们直接赴洛阳面圣,也能切断长安留守势力和军队的联系。三则,洛阳国子监因娘娘进言才得以落成,全东都的仕子都对娘娘感谢而推崇,舆论更有利些。”

刘祎之道:“诚如司言所说,若能成功抵达洛阳,自然比在长安稳妥。可眼…”

“可眼下是去不成洛阳。”武承嗣略烦躁道,“哪怕姑父同意去洛阳,遣何人带队护送也是麻烦。动用禁军是不行的,姑父如今只剩半口气,若他半路出了差错,我们被禁军包围,还怎么行事?”

讨论再次陷入僵局,可武后并不裁断。

她换了一把菊纹灰押,以香炭为轴心,将香灰铺成一座圆润饱满的山丘,缓缓旋着灰押打出花纹香筋。她拿回香箸,轻巧地在灰山顶开出火窗,双手起伏自如,不在四周落下一粒香尘。

“小郡君,”武后抬头,仿佛才刚察觉筠之似的,“听裴行俭说,你的禅茶制得极好,能以陶炉起火又不烧伤竹筴。可通香道么?”

筠之行礼道:“大总管爱屋及乌,赏识夫君,才对妾有所谬赞。妾对香道知之甚少,娘娘的手法行云流水、游刃皆虚,妾受教。”

“贞观末年,我在先帝的神龙殿里点了三年香,自然熟练了。”

筠之的心猛然沉了一下,娘娘不爱提起曾经侍奉先帝后宫的往事,自己何必赞她香道精湛?

她脑中一片空白,双手紧紧交扣着,手心已被汗水浸得糟软。“妾虽无德,却知刘玄德入主蜀地前,曾在闻喜县盘桓数年,大丈夫不问往事、不拘前尘。”

她未以王娡、羊献容等曾为二婚的皇后举例,倒搬出一个汉室正统皇帝。武后半含笑意:“我是女人,算不得丈夫。”她指着蜀锦小山屏道:“这张屏风用了多年,上面的书法也旧了,你看这行笔气韵如何?”

那屏风离自己二十多丈远,筠之甚至看不清上头有字。

她望了望裴侍中和刘舍人,恭敬道:“娘娘有孔明、有法正,还有雏凤在侧,妾不敢班门弄斧,点评先人书法。”

“你读过三国,自然知道孔明和法正肩负重任,也不太通墨宝,所以玄德才起用蒋琬,年轻可堪托付,还有一手好字叫人心旷。”

狻猊香兽已经烧热了,龙涎沉烟缓缓在金顶殿中溢散。

武后道:“你走近来,仔细瞧瞧这屏风,能不能题一幅更好的新字?题不出也无妨,回府养胎便是。”

人很难察觉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出生、进学、成亲、育儿,她像顺水而下的泥沙,被许多块岩石分流,沿着生命的河坡一路滑到终点,毫无知觉。

但这一刻,毫无防范的筠之却清楚地知道,她这一生的全数时间和空间都统统被编织在此处了。在她脚下是今生的楚河汉界,向前或向后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自读书识字以来,她受够了一切女则女诫的训诫,女人为什么要出于妇道地谦让、体恤、牺牲、隐忍?又为什么只能相夫教子?她们降生,然后被指定一个女儿、妻子、母亲的身份,夜以继日地照顾她们的父兄夫子,在各种不公平的遭遇中挣扎求存,用屈服换来喘息的机会。她憎恨书本伦理这样训练自己、愚昧自己,可又无力冲破这千年以来固若金汤的罗网。眼下的日子虽然闲憩安逸,可屠宰场的肉猪被割血前也觉得安稳,不是么?故而,她的灵魂绝不能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停留。

筠之相信皇后会带领她、带领她们共同摆脱这层处境。

娘娘为政二十余载,将宫女御嫔的名称从“美人”“采女”等变更为“赞德”、“宣仪”;开创二圣临朝,与陛下并肩封禅嵩山;封后还乡时单独宴饮女性亲友,听取她们的谏言;将丧母的孝期延长至三年,和丧父一致;还解除女子出门需着幂篱的禁令、让姐姐的孩子继承父亲的爵位,不胜枚举。

离理想的景象只有一步之遥了,所以她选择向前,哪怕此刻如案中残局,一旦执子过河,便不能更改。

哪怕前方是烈火渊薮,要被烧得灰飞烟灭,她也决不回头了,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