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时而用尽浑身力气拉紧绢巾,时而因为自己使不上力崩溃大哭。起初,她还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大喊大叫着,可后来连哀嚎的力气也没有了。

筠之觉得手上的疼痛愈来愈小,她抬头望去,嘉懋大汗淋漓,满头乌黑的秀发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仆妇们也紧张得浑身是汗,不停喊着:“用力!郡主!不要停下!继续用力!”

“我真的没力气啦!”嘉懋将因疼痛变形的脸埋在筠之手中,嘤嘤哭泣起来。

她已经精疲力尽了,试图把身子缩成一团,可四面八方助产的手像一架沉甸甸的犁具,紧紧钳制着她的身体,稍一挪动就感觉到沉沉的痛苦。

“郡君!和郡主说话,不能让她睡着!”

筠之傻傻点头,可她的喉咙完全被泪意堵住了。筠之抽着气,说狸狸,说萧嫂嫂新制的红胭脂,说等开春了带她去最想去的益州看花看水,吃蜀地特有的油塔。

她东拉西扯,紧紧握着嘉懋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气力悉数注入她身子里,可嘉懋依然越来越虚弱,眼皮耷拉着,神采也愈发黯淡了。

“冰呢?冰呢?”筠之对侍女们哭喊着,“快拿些冰来!”

侍女们于是急急忙忙去取冰来,筠之哆嗦着将冰块放进令仪嘴里,令仪起初打了个寒战,可眼睛仍旧没有睁开,她开始一遍遍喊着武承嗣的名字,喃喃些胡话。

这可怕的呼唤声让筠之听得心碎,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人们为何迷信于神佛,她束手无策,只能不停向菩萨真人祈祷,求满天神佛赶紧送来一个医师,又或将那个该死的男人送来这里。

也许是上苍果真显灵,也许是武承嗣尚存良心,万念俱灰之际,筠之听见院外的侍女又哭又笑,高喊着:“国公回来啦!国公回来啦!”

嘉懋的眼睛霎时睁开了,她忍住满腹汹涌的委屈,对筠之道:“筠,你…你去看看他,不要叫他进来。”

筠之推门出去,只见武承嗣瘫坐在地上,垂首掩面,两只肩膀因为紊乱的呼吸上下抖动着,身后跟着提了药箱的医师。

筠之狠狠咬了咬唇,让疼痛确定眼前真的有医师,不是她神志颠狂的幻觉。

像沙漠的旅人终于望见绿洲,筠之的眼神明亮起来,她大步上前,将嘉懋几时破的羊水、请来接生的仆妇是什么人、做了哪些准备、嘉懋目前的状况都简要告诉医师,躬身道:“有劳先生了。”

武承嗣顶着半散的发冠,身上的圆袍也凌乱不堪,全不复他往日精致雍贵的装束。他抬起头,两只眼布满血丝,满脸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他既不说话,也不问她问题,像一名行刑前等待刽子手落刀的死囚,只是咬紧牙关,无比痛苦地看着筠之。

“碧玉原本是乔知之的侍妾。”

这句话没头没尾,筠之却听明白了。乔知之如今任尚书左司郎中,是高祖的外孙,算起来是当今陛下的表弟。他有天家血脉,且从小在崇文馆饱读诗书,满腹才华,风流俊丽,府中有许多碧玉这样能歌善舞的婀娜侍妾。也许是乔知之几时拂了他的面子,所以武承嗣将碧玉攫为己有,一则为贬低乔知之,二则也有和令仪赌气的意思。

“你和乔知之都把碧玉当玩意儿,不是么?”她望着绝望哽咽的武承嗣,心中升起无限鄙夷。“和要来碧玉一样,你接近令仪也是为她的身份,项庄舞剑,不是么?你最好祈祷令仪和满满都平安无事,否则谦大哥一定会杀了你。”

“我那时的确有私心,可谁又没有私心呢?你和邵项元,薛谦和萧氏女,你们之间就没有一点儿私心?”武承嗣攥紧拳头,无力地捶着地面。“是,我是不如薛谦,甚至不如薛绍,人人都说我给姑母舔鞋才有了一官半爵,都看不起我,连你和卢照邻那样的破落户也对我毫无尊重,只有令仪不嫌弃我,说我会写诗,说我通晓政史,说我不比京城长大的子弟差。我真的好爱她,好爱她,你、你们都不明白。”

筠之没有回答,不过武承嗣也不需要别人回答,他像对着一座空荡无人的坟冢,嘶哑地控诉着、忏悔着,对自己、对嘉懋、对他们生活其中的世道剖析起来。

筠之觉得累极了,她沿着门框缓缓坐下,呆呆凝望这浓稠的夜,耳边环绕着武承嗣幽灵一般的话语。

“我天不亮起来上朝、打理各处人事,你也好,薛谦也好,都是世家望族的儿女,我不如你们光明磊落,我赚脏钱,杀无辜的人,但我有什么错?她不是一直想把太平比下去么?我只想给她更好的生活而已,可是,可是她怎么能和别人一样,骂我是乱臣贼子?她有姑父姑母的宠爱,有薛谦薛绍这样的兄长替她谋划,还有你这样的朋友替她遮风挡雨,可我有什么?我没有爹娘兄长,没有亲友,姑母也不过要我替她背负骂名而已!我只有…我只有…”

武承嗣伏在台阶上,像宿醉未醒的人一样嚎啕着。“她看不起我!她看不起我!”其实令仪更看不起依然深爱他的自己,他对这点心知肚明。

他为何要讲这些话?

筠之觉得难堪极了,目睹一个丑恶、讨厌的人感到痛苦,她并未感到蔑视或报复的快感,她只是觉得难堪,并且无言以对。她宁愿武承嗣真的醉了,毕竟在日出后遗忘醉酒的胡言是成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可他痛苦的眼睛是那样清醒。

这尴尬的沉默最终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破,莲儿推门而出,带出房内湿黏的滚滚热气。

筠之觉得天旋地转,扶着门框尝试站起来,紧张道:“令令如何了?”

“都好,都好!”莲儿喜笑颜开,捂着胸口大口喘气,“郡主累得睁不开眼,医师已去熬滋养血气的药了。”

幼时最爱打扮布娃娃的令仪,今日有自己的孩子了,血脉相连的孩子。

筠之终于卸下浑身的防备,垂首掩面,呜呜抽泣起来。

她引袖拭泪,可双眼早哭得又干又烫,再也流不出一滴泪了,反而是衣袖湿答答的,已经被沉重的汗水和泪水浸透。

这漫长的夜是那么煎熬,筠之以为这片黑暗永远没有尽头,可东方的天空泛出了鱼腮骨般的润白,空气变得晴朗而寒冷,朝阳悄悄升起,爬到长安城东面的山峦上,温柔平淡的阳光穿过被雨水冲洗过的杨树叶面,映照着风沙依旧的大地。

天终于亮了。

筠筠和令令都辛苦了55555,筠宝真的。。。关键时刻特别靠得住

第0053章 悔棋

“弹棋玉指两参差,背局临虚斗著危。” 王建《宫词·其九十八》

今年的冬天来得晚,已经应钟十月,行道边的槐叶才将将染黄,枫叶荻花飘舞时也没有瑟瑟的冷意。京城人家都抱怨今年也许又见不着雪了,但筠之却很喜欢这天气,她觉得迟到的冬天是上苍对满满的祝福,在外行军驻马的项元也能好过许多。

满满刚出生时像只不停叫唤的小冻猫子,可短短十天后,她已经长成了粉雕玉砌的嫩团子,十分招人怜爱。每当她在摇篮里熟睡时,筠之望着她圆圆的小粉拳,都会想起鹤春楼热乎出炉的桃花玉露团。

“满满,满满。”筠之捂着平心手炉,看莲儿轻巧的双手在竹条薰笼上来回烘烤满满的湖绸小衣裳。“义满天渊,礼昭地轴;彝樽斯满,簠簋斯丰。这小名太好了。”

“随口叫个名字,筠筠倒找出许多典故来。”嘉懋窃笑一番,“筠筠呢?可想好了孩子叫什么?”

这半月来她调理得很好,正坐在妆台前闻萧嫂嫂带来的兰花膏,旋盖一启,馨香满室,盖过了薰笼里沉水香烟的气味。

“还没有。”筠之托腮,叹了口气。

项元临行前,自己和他计划了药饮、锻炼、孕期的衣裳及一切起居,想好了孩子的满月酒在哪里办、抓周要准备些什么东西,甚至分析了五六岁时是到恢弘的卢氏家塾上学好、还是去小而美的萧氏家塾好,却唯独忘了讨论名字。

不过,云州频频告捷,项元大约很快就到家了。等腊月小园宜雪、缀柳妆梅时,他们可以拥着软毛毡毯不出门,捂着狸狸暖乎乎圆滚滚的肚子,一起翻《诗》《书》《礼》和《大学》,给孩子想出饱含爱和祝福的名字。

上月,薛老将军的风寒终于痊愈,但他仍旧不许将军们应战,待突厥人在云州城门外叫嚣十数日,他才假意放出城中粮草不足的消息,佯作人困马乏,叫阿史那骨笃禄一众达干大意轻敌后,才点将布阵、提剑亲征,大破突厥部众于云州长城外。老将军趁胜追击,决意一举歼灭突厥残兵,最终在察汗淖附近逼得阿史那骨笃禄下马参拜逃遁,俘虏突厥兵士三万人、驼马牛羊数万头,大获全胜。

这则捷报传入长安时全城欢声雷动,也让缠绵病榻的陛下颇觉振奋,下令三清殿主持一场盛大的法事,并亲自到场感谢上苍对大唐的庇佑。如今半月过去,茶馆酒楼中的人们仍对此津津乐道,大军还未还朝,鹤春楼的说书先生已将薛仁贵如何脱下兜鍪、突厥人如何下马排队作揖说得绘声绘色。

“筠筠,我在想一件事。”嘉懋放下面脂,“你知道,生产时难免有些棘手的事…我想,还是请你阿娘回京来照顾一二罢,更妥当些。筠筠若不好意思说,可以我来写。”

筠之摇头笑了笑。“中秋时,我已经写过信了,她听说我有身孕也很高兴,但回信…并没说要提前回来。倒是重阳时族叔来过信,邀我明年春天去太白山住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