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战事旷日持久,好不容易才出现转机,一旦陛下驾崩,二十七日的丧期一过,太子李显就要登基临朝。届时,嘉懋要在最辛苦的襦期为陛下服丧,天子驾崩的消息也会很快传入北境,军心一旦动荡,趁胜追击便无从谈起,十几万人只能拖着残躯破甲沿汾水一路溃退。她远在代州的家,和项元的第一个家,从此也要为突厥人所有。
吱悠一声,门渐渐开了条缝,小厮隔着门板,对小努叹道:“请回罢!掌柜不会再见你了。”
筠之平静道:“是我,去请掌柜过来。”
小厮急忙将栓木放下,对内朗声道:“郡君到了!快请掌柜来!”他引袖拭净一张红木椅,放上绸面软垫,对筠之道:“郡君坐。”
“多谢,但今日不坐了。”筠之心绪焦躁,不得不在洒满夕光的厅内来回踱步。
掌柜很快从内室疾步而来,他还未开口,筠之已振袖,双手在身前交叉,深深鞠躬道:“先生!请务必派医师往周国公府去。”
掌柜命侍女们将筠之扶起,躬身回礼道:“郡君,我们用的医师都是赤脚的草包,只会替人止血敷药,哪里懂妇人的事?我瞧,夫…”
“哪怕只能止血敷药,也能使郡主少流些血。”筠之躬身不起,她没有任何时间讲究体面了,提高音调,肃然道:“郡主就要生了!掌柜为人子,我亦为人子,岂不知天下母亲生产时都要走过鬼门关?只求掌柜看在未出世的孩子份上,略施援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罢。”
“郡君请先坐,先坐。”掌柜见筠之不为所动,叹气道:“请郡君先坐下,否则在下不敢说话。”
筠之终于坐下,见掌柜欲言又止,直截了当道:“若有隐情,掌柜不妨直说。”
屋外,金吾卫的武候使们正驱赶着在外淹留的醉汉,他们刀甲阔大,整齐的队伍在直棂窗前投下长长的阴影。
“如此,在下不客气了。”掌柜行礼,“如今满城戒严,郡君很不该在此时过来,平白暴露此处,将都尉置身险境。况且,说到底,这事对都尉有什么好处?”
“项元常对我称赞,说先生进退得宜,有手段也有仁心。如今郡主和孩子生死攸关,先生怎么问起好处来?”筠之焦急不解。
“郡君知道,西京的医师都由官府衙门登记造册,才能行医开药。一个柜坊商行,平白养着不在册的医师,若顺势追查下去,必然知道这里还养着死士。当然了,这京里养死士的不止都尉一个,可众人都是暗中行事,不曾叫人拿住把柄。今日满城戒严,此时派医师出去,这不仅是明面上的证据,更是极显眼的证据,我不会陷都尉于这样的险境。因而,请郡君死心罢,我不会叫医师过去的。”
“不,你一定得派医师去!”筠之起身,又拜了一拜。
嘉懋憔悴的面容又浮现在筠之脑海里,那双丰润的眼睛已变得凹陷、干涸、没有光亮,和阿耶逝世前几乎一样。
想起阿耶死前灰颓的模样,筠之不禁放声道:“如果没有医师,嘉懋和她的孩子都会死的!”
好紧张!好精彩!好果敢的筠筠!
筠筠在这一刻是勇敢的、是无所畏惧的。
第0052章 拂曙
“一声初触梦,半白已侵头。” 黄滔《河南府试秋夕闻新雁》
“死?郡君还不明白么?连陛下都要死了,这大唐要变天了!此处所行勾当、所赚银两虽得了陛下授意,但并无直接文书。若陛下今日驾崩,一旦太子即位,哪年改朝换代,不是先抓一批都尉这样的人立威、再将这项肥差授予新帝的亲信?郡君此刻带医师走出去,一旦将来事发,不光都尉,这儿养的死士、小厮、账房,还有他们全家,几百上千号人都会死的!”
筠之恳切道:“先生,这里的人,我一定尽力保全。请你派个医师去罢!求你了!”
保全?她能拿什么保全?
掌柜顺了顺气,尽量平静道:“郡君,我当年为老母治病,不得不在鹤春楼行窃。都尉虽抓我下了狱,却请人治好了我母亲,等我出来后,还给我安排此处的差事,一年到头有个收成能侍奉老母终年。因此,哪怕今日有十个孩子要死了,损阴德,丧心狂,我都认了,但我不能让都尉有危险。”
掌柜扔下这番真相,转身拂袖向内院去。他咬着牙,一任筠之在身后恳求,还是硬着头皮大步离开了厅堂。
没有医师了,令令会死的。
筠之觉得自己的脑袋完全麻木,两条腿也沉甸甸地挪动不开,像在噩梦中无法逃跑的人。
少年时代的记忆如走马灯一样在筠之脑中旋转着。
十年前闷热的初秋,参与郡主伴读遴选的小娘子们聚在前厅欢声笑语,那时的自己沉默寡言,无法融入这热络的交谈。筠之隐隐知道自己衣裳的样式太过时了,也没尝过她们对话中鹤春楼时兴的樱桃毕罗。她像一支老气横秋的竹子,在这姹紫嫣红的花丛里格外突兀。
完成礼仪对答、行笔摘抄、女工针法等测试后,便是老驸马出题作诗垓下决战,七言律,限“门”字韵十三元。筠之事前没有任何准备,“门”字韵的难度也不小,眼看一柱檀香就要烧尽,她脑中却只有项羽自刎别姬的画面,筠之只好硬着头皮,写下一首有偏题之嫌的《虞姬伏剑》胡奎。
当时玉斗碎鸿门,碧血空沾楚剑痕。 满地落花皆汉土,不知何处著春魂。
侍女们将每篇诗作唱读出来,老驸马正要决断时,嘉懋挣脱仆妇的怀抱,噔噔地跑了过来。她穿着团花纹织金衫裙,小靴上点缀的翠玉也轻快地碰撞着,声声悦耳。她仰起脸,指着灰头土脸的自己说:“耶耶,就是她了!其他人都在歌颂郎君,只有她可怜这位叫虞姬的公主,我也是公主,所以就是她了。”
后来学两汉史,令令终于知道虞姬只是侍妾,可她说自己也不算真正的公主,因此霸王别姬、垓下决战还是她最爱听的戏。
鹤春楼冰山轻雾的七夕夜宴,筠之停弦起身,高朋满座的万千欢呼中,只有令令明白自己心中所想。
十年来她们悲伤对方的悲伤,愤怒对方的愤怒,讨厌鱼虾的她会为自己尝蓼汤糖蟹,京城里时兴的钗环她永远备两份,循规蹈矩的自己也为她逃课、捉刀、爬墙角的小洞陪生病的她彻夜秉烛。
令仪是解药,治愈着她沉闷痛苦的少年时代,是叫她觉得安慰的源泉之一。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令仪的好,令仪的欢笑,因为自己知道还有数十年的光阴要携手度过,所以不必觉得亏欠。
可此刻令仪站在生与死的交点,自己是唯一能救她的人,却没能引来乌江的船。
回周国公府的路那样长,仿佛没有尽头。筠之还未勒绳下马,已经听见了嘉懋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她提起裙裾,在嘉懋的声声哀嚎中奔跑起来,她跑过画栋大门,跑过前庭流水,跑过走不完的回廊,等跑到房中时,筠之已经喘不上气、反胃想吐。
兰娘守在门外,她听得满眼通红含泪,再无心责怪筠之擅自离开了。“阿筠,怎么样?医师呢?”
筠之摇了摇头,泪如雨下。
仆妇长叹一声,对筠之道:“郡君已尽人事,不要自责了。郡君身怀有孕,不宜进去,就在此同我们一起祷告罢。”
“我不要紧的。”筠之摇头,仍推门进去。
房内光线幽暗,残阳将暗的光芒有气无力地照耀着。侍女们拿着烛台将四处的纱灯都点亮,屋内终于明亮起来,可无数的烛光和众人嘶哑沉重的鼻息一起,将整间屋子闷成了湿热的蒸笼。
接生的仆妇们将一条长长的绢巾拧紧,绑在床尾,在两头打上供人拽拉的死结,再将两个结放在嘉懋手中。嘉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稻草那样,两只手紧紧抓着绢巾,她听从仆妇们的指令,用力,用力,再用力,秀丽的脸颊逐渐扭曲变形,两只眼也瞪得向外凸起。
筠之在路上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能在令令面前哭泣,以免让无助的她更觉慌乱。可此时她心痛得无法呼吸,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紧绷的心神,一刹那泪流满面了。
那绢巾太薄了,令仪用力时指甲完全嵌进了肉里。筠之泣道:“令令,握我的手罢,握我的手罢。”
嘉懋于是紧紧抓着筠之的手,在她手背留下深浅不一的紫淤。
仆妇喊道:“郡君!让郡主拽着绢巾罢,还得再生一个时辰,你的手会受不了的。”
不要紧,哪怕令仪将自己的手骨捏碎,筠之也心甘情愿,这是她没能找来医师应得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