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女人女人的。”太平皱着眉,肃然道:“我阿娘也是女人。难道你的爵位不是我阿娘封的?真是好笑。”

“我的好妹妹,姑母那是一般的女人吗,她是二圣、是天后呀。我方才那样说,是想提醒卢郡君,也提醒上官司言,松松手,有些事实在做不得。这不也是给姑母省麻烦呢。”武承嗣笑着回答,眼神却阴阴地盯着筠之。

掌柜娘子一直在外垂手听候,见状想差人进来解围。

筠之对她摇了摇头,又对武承嗣道:“国公也说了,我和婉儿是女人,不能科举、不能入仕。作奸犯科者自然由律疏收拾,我们怎么松手?”

第0048章 关山

“情知塞上三年别,不寄云间一纸书。” 《春草》

武承嗣道:“你要讲律疏,好极。可你要知道,邵项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光是扒出诚义商行一条,就够他脱层皮了。”

听见“诚义商行”四字时,筠之的心陡然坠了一下。可此处四面八方都是耳朵,万万不能露怯。她波澜不惊道:“国公多虑了。开家柜坊,换换飞钱,方便来长安的外地商贾,哪怕国公将律疏倒过来写,也冤不着他。”

“柜坊?”武承嗣挑了挑眉,“难道他没告诉你?那儿可有座赌坊呢。”

“承嗣。”嘉懋扯住他的袖子,带着哭腔道:“别再说了。”

“娘子放心,这事儿与你无关,你吃饭养胎就是。”武承嗣拍了拍嘉懋的手,仍冷冷道:“今夜七夕,那赌坊大约又有上万两的往来,这顿饭倒不如郡君请我们吃。”

“国公说的赌坊,我从未听闻。但国公一个外人,竟这样言之凿凿,莫非…”筠之低头饮金樱子,敛笑道:“莫非国公去赌过?”

武承嗣冷哼一声:“你只管装傻。如今军费开支庞大,国库积贫,可并州仍旧节节败退,窦都衍和邵项元难辞其咎。我已请奏,与其银子花下去没个响动,不如以财宝、通商等条件与突厥讲和,想必姑父姑母不日便会应允。”

薛绍听见这话满面怒色,斥道:“你要求和?我朝自开国以来,从无低声下气求和的道理。岚州刚死了两千人,还有十几万我师将士在漠北苦战,你如今是一品国公,不考虑怎么替这十几万人筹冬衣、筹粮食,还要将这样多的血汗付诸东流,有没有良心?”

筠之脑中劈了个闷雷,陛下和娘娘要答应退兵求和?怎么婉儿从没说起过?

国朝曾经讲过一次和,是左金吾将军曹怀舜大意遭伏,损失两千人马,朝廷不得不与突厥人约和,以金帛将所俘将士赎回。曹怀舜回朝后,陛下勃然大怒,虽未赐死,却将其流放岭南,至今未还。

同样是两千人马,岚州还折进去了自己的城池,若果真求和停战,恐怕项元的刑罚尤苛于曹怀舜。

“我没和你说话。”武承嗣冷冷瞥一眼薛绍,又对筠之道:“北边代州,西边益州,南边扬州,这几处的都尉没有一个干净。等讲了和,再将这事翻出来,踩死邵项元比踩死蚂蚁还容易。到那时,你再和上官婉儿去掰扯我的黑心钱罢。”

筠之每日都阅览传回西京的死伤名录,每次阅览时心悬喉中。如今乍然听他将项元和“死”字放在一起,只觉怒火直烧天灵盖。

“踩死?”筠之冷笑,“你当然有手段,能让我族叔和大哥下冤狱,折了族叔半条腿,又何况我夫君?”

若说这两年她从项元身上学到了什么,那便是面对无耻之徒,不然以绝对武力使其服软,不然狠狠往他最软弱的痛处戳。

筠之抬头,对掌柜递去眼神,须臾,十几个虎背熊腰的壮士已抱手站在门外,厅堂的光亮都被遮去大半。“只是云州无将,到时要劳烦你带着残躯去亲征了,奉先。”

她说“奉先”时一字一顿,几近切齿。

武承嗣最恨别人叫他奉先。他少年时游手好闲,并未正经读过四书五经,看了《三国志》便觉得吕布威风,给自己取了吕布的小字“奉先”。

调来西京之后,人人都以“奉先”小字取笑于他,说他附庸风雅,只知吕布有虓虎之勇,却不知吕布轻狡反复、唯利是视,骂他和吕布一样是小人;又说他自号奉先,却连刀枪也不会拿,更是一场仗都没打过,竟不及吕布匹夫分毫。

筠之还要再辩,可嘉懋已在案下握住她的手,投来凄凄央求的目光,恳切道:“筠筠,我还想吃一盅蜜饮,你去帮我讨些来,好不好?”

筠之别开目光,不去看她红润欲滴的双眼,可她颤抖的手是那样冷,几乎要让筠之投降。

僵持之际,一位穿云州胄甲的人走了进来,沉重的步伐引得周围宾客纷纷探头。他将腰间的信兵令牌和障刀别至一侧,对众行鞠礼,抱手问道:“哪位是雁门折冲都尉邵项元家眷?”

信兵上门可不是好事。

可这剑拔弩张的梗节上,兰娘见他手中的竹牍封线又并非白色,暗暗舒了口气,欠身道:“我们娘子便是都尉之妻卢氏。”

信兵双手呈上竹牍,上面满是黑血与尘土,不知一路经过了多少风霜曲折。

筠之等不及回家再读,她拿起竹牍下楼,可两条腿如灌铅般沉重,这段三十阶的楼梯,她因为紧张走了一万年。周围人声那样嘈杂,筠之却能听见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巨响。她颤抖着,在宾客禁入的垂花门后拆开竹牍。

妻筠启:

一离日久,思慕无宁。残暑酷热,不审筠筠体内,起居胜常,愿寝膳安和,伏惟万福。分开了很久,一直很想你,虽然夏天快结束了,但还是很热,不知道筠筠最近起居怎么样,希望你吃得好睡得好,一切都好。

发家以来,并州短驻,后日向云州,今者替将寂然未闻。动身之后,我在并州稍微停留了一会儿,后天就要去云州了,可现在并州还没选出接替的将领。岚州扼五寨三岔,朔川关口,盖飞狐要害,州府之重防也。须尽谋思、事防御,备安危之变。岚州地处五寨三岔交界口,是朔川兵马往来的要道,原本是漠南、并州非常重要的战略地点,需要充分做好打算、准备防御,提前防备事关安危的大变。然上元中,苛岚改镇为栅,防懈疲敝,师老众乏。可是上元年中,岢岚军镇的防御等级却降为了栅,防卫松懈,人马疲劳。比来突厥别军沙泉,尝欲侵渔,山道险难,岚军不虞,若潜兵出其不意,则独克之势,恐危矣。是故万勿北上。近来突厥人在沙泉停驻,想要入侵,而一路都是艰难的山道,岚军又没有防备,若突厥人偷偷派人袭击,就能有独到的优势,恐怕岚州危险了。筠筠千万不要北上。

夜戒前路,寒衣毛毡并得充身用足,望六月上弦达,无日归回,勿我为念。血戮百死,不辞,若使筠忧,非能所忍。现在晚上也赶路,衣物毯子和其他东西都有,而且很够,大约六月上旬能到云州,然而归期未定,所以不要牵挂我。行军虽然辛苦,但我不觉得有什么,可若让筠筠替我担心,那就忍耐不了了。

方今蕤宾纪时,然寒暑难适,筠筠自慎,顺序珍重。关山难越,夙夜思惟,制不由身,即日不宣。如今时节和景色都很好,但天气冷热交替,筠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好好珍重。隔了这么远,我早晚都很想你,但实在身不由己(不能陪伴你),其他话就不一一说了。

夫邵项元状,再拜。

原来项元早就离了并州,岚州之失与他无关。筠之松了口气,可读到“血戮百死,不辞,若使筠忧,非能所忍”,她的胸口痛得难以呼吸了。

夏夜燥热不眠、望月闲聊时,筠之问过他将来谁先死更好。项元毫不犹豫道筠筠先死最好。筠之要捶他,他却敛笑肃然道:“筠之弱,必不能禁失我之悲,我先死,留苦与筠,何能忍心?故请筠筠先死,我担悲也。”

既然是她先死,今日他又怎能说“血戮百死”呢?

北面悲报频传,筠之不是没想过唐师可能铩羽而归。可项元曾说过自己是无所不能的,他的语气是那样自负,那样傲慢,让筠之也天真地相信,她的项元无所不能,哪怕大军一败涂地,他也会吉人天相。

可吉人天相的他,信里先说了死。

筠之以手掩面,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一滴,两滴,热热的眼泪沿着她的手腕滑落,滴在绢纸草字上,烫出一朵又一朵墨色的水晕。

“阿筠,别哭了。”兰娘见她伤心,眼也热热的,劝道:“如今虽然失利,可也不至于一败涂地,都尉定能转危为安的。都尉叮嘱阿筠珍重,必不愿见阿筠自苦。”

“好了,擦一擦。”兰娘替她拭泪,温暖的双手替她顺气。“方才掌柜娘子说,宴乐要用的筝坏了,不如阿筠过去看看,帮帮忙罢,也好换换心情。”

筠之点点头,和兰娘过去,对急得焦头烂额的筝娘道:“换了新弦?”

筝娘脸红红地点头。

筠之低身,侧耳,轻轻敲了敲琴身,确认桐木没有老化或过湿,小指勾住新弦,微微用力地扯、按、捋,再卡入筝码凹槽里。她抬头,对吹箫的乐人道:“请吹宫音。”

乐人拿起玉箫吹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