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之往下读去,只见嘉懋回的是:
“可怜谁家妇?缘流洒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
这是笑她想千里之外的郎君呢,还笑她批公文时不穿鞋,所以在脚上做文章。
筠之的脸愈发红了,将笺纸胡乱收起,对婉儿道:“嘉懋约我今夜去鹤春楼吃果子,说是新出了一种用龙脑末和牛酪浆做的水晶饭,叫什么清风玉露。太平和薛绍也在的,婉儿同去么?”
“不去了。陛下身体有所好转,娘娘特意办了夜宴供宫人们乞巧,也替陛下祈福。至于那清风玉露饭,筠之替我多吃几口罢。”
长安的七夕,是一年中除了上元最热闹的时节。东西二市中车水马龙,家家户户的女儿都出门乞巧放灯,酒楼茶坊处处挂了彩灯和香球,远远望去,一片流光溢彩中飘着粉白香雾,使人如同置身香云幻境之中。
若非兰娘阻止,说外面摩肩接踵,若磕着碰着孩子可了不得,筠之定要下车走走,看看路边喜蛛应巧的蜘蛛究竟有多大块头。
筠之在鹤春楼前下车,只见星熠彩灯下,有个梳望仙髻的小娘子正抱手站在大门口,气鼓鼓地对郎君道:“若非夫君忘了订雅间,我今日也不必蹭她的席面了!”
那郎君左揖右告:“怎么能说蹭呢,明明是自家妹妹。”
那小娘子听了这话更是生气:“妹妹都行,哥哥倒不行。薛绍,你也太没用了!”
薛绍见她鼓腮嗔怒的模样,觉得可爱极了,于这人潮汹涌之中,若有其事地振袖、对太平行鞠礼,朗声道:“臣谢公主夸奖。”
他今日穿大袖绯红云锦服,腰间玉革带上系着银鱼袋,眉如柳叶新裁,双垂两耳,一点朱唇。灯影下,他长身玉立,周身散着足智奇才的文官气度,来往路人都不禁侧头注视。
太平一肚子的火气尽消了,要将他扶起,却又扯不下面子,远远瞧见筠之来了,才嘟嘟囔囔道:“薛绍,你快起来罢,筠之也到了。”
太平又道:“也不知那鹤春楼的主人究竟是谁?竟连你我的面子也不给。”
薛绍摇头:“并不清楚。只知道从前有客人闹事,出来七八个札青的大汉,伙同金吾卫一起,将闹事之人悉数丢在了街上。想必主人家多少有些人脉。”
筠之与二人见了礼,这一席话却听得她汗流浃背,哪有什么人脉?不过是邵项元天生猖狂而已,年未弱冠就敢从窦都督那里接黑锅。
“这样的地痞。”太平蹙眉,回头问筠之道:“你知道他们主人是谁么?”
筠之愣了一愣,摇头笑道:“我也不知。”
三人步入鹤春楼,凉风习习扑面,原来堂中放着一座两层楼高的冰山,六名小厮举着齐人高的羽扇扇风,冰雾团团,使宾客如同置身幽涧寒翠之中。
堂中乐人舞伎立于毯上,作胡旋舞。那巨大的方形波斯花毯叫“库思老之春”,从波斯国都泰西封而来,丝绸毯面上以金银宝石点缀,画着河流、花果、建筑等波斯春日庭园的景象。地毯四角压着鎏金狻猊香炉,凌水香自兽口淡淡飘出,水沉山麝,轻烟缭散。
小厮打起翠珠帘,可画屏后并不止嘉懋,武承嗣也在。
他今日穿紫半臂,配金革金鱼袋,鲜明的颜色反而衬得他阴美沉戾,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而已。素日只需吃喝玩乐,无须自己负重前行,这样的公子哥大都有张分外年轻的脸,卢笢之亦是如此。
“噢,薛绍也来了。”武承嗣勾起嘴角,“有些日子不见薛家人了,薛谦近来一切都好么?”
话音刚落,嘉懋去拿榛子的手霎时缩了回来,如触热炭一般。一面是丈夫、一面是兄长,她夹在中间最是难做。
前月,对唐廷心怀不满的单于都护府检校降户部落官,阿史德元珍,率众投奔于阿史那骨笃禄。骨笃禄当即据黑沙城、自称可汗,令元珍为阿波大达干,二人兵分两路,骨笃禄率众对云州发起强攻,元珍则领兵马持续消耗并州。
元珍熟知北境边疆虚实,见并州久战不破,棋行险招,率突厥骑兵绕过府谷,走山路,向东突袭岚州,顺利诛杀岚州刺史王德茂,一夜之间,岚州城墙上的守卫已变成了穿着左衽皮衣的突厥人。
由俘虏的突厥贵族担任单于都护府要职,是裴行俭、李文暕等人提议的怀柔之策,奏章由时任给事中的薛谦所拟,旨在稳定国朝和突厥的关系,有朝一日起战亦有所缓冲。这本奏章虽遭到了裴炎、武三思等新派人的强烈反对,但陛下还是予以施行了。
如今国朝丢了岚州,还是因为旧派曾经的谏言丢了岚州,新派人自然气焰嚣张,须得趁机弹压弹压,再踩死几个敌人才行。
可如今裴行俭已逝,李文暕远在幽州、又是皇亲,而当年写奏章的薛谦却升到了黄门侍郎,他们自然先拿薛谦开刀。武承嗣在朝堂上与薛谦当面锣对面鼓地争执了数次,薛谦称病,近十日不曾上朝了。
想到岚州已失,筠之不免忧心起项元。
相别近两月,云中烽火连天,无一锦书鸿声。她知道项元必然写过信了,只是相思茫茫隔烟水,也许是抽不出人送信,也许是途中哪处又起了战事,故而书信迟迟不至。
可她最害怕的,是项元身负重伤,连笔也拿不起了。她夜里睡得越来越少,一闭眼就是关于沙场血河的噩梦,可醒来时,再无人将她搂进温暖怀抱之中。
筠之有时真想伤心大哭一场,但胡氏叮嘱过多次,孕期的心绪起伏最伤身,对孩子也不好。幸而这几日婉儿常邀她去观云殿阅奏理事,她尽力让自己很忙,让生活每一个间隙都被填满,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想他。
可今夜七夕,她再也忍不住了。
窗外胧月如软银,长安绵绵的东风吹软了放生池的灯和水。筠之希望这风能一直吹,吹散漠北的月边云,吹散团团冷雾,让辉色月光照见铁塞衰草,也照见邵项元。
薛绍面无表情,若他早知道今日武承嗣也在,断然不会来。
见嘉懋脸上愈发难堪了,筠之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开口道:“国公爷惯会玩笑。日日见到嘉懋,怎么算好久不见薛家人呢?”
“她嫁给我,自然是武家人。”武承嗣晃着酒觞,仍盯着薛绍,等他说话。
一片闷热的沉默中,小厮带了两只琥珀茶盅上来,行礼道:“各位贵客,我们娘子听说本桌贵人有孕,送上两盅热热的金樱子蜜饮,祝兰梦相逢,麟趾呈祥。”
筠之抬头,隔着珠帘,满怀感激地对掌柜娘子点了点头,口型说“多谢”。
“说到麟趾,听东宫的几位学士说,你三哥近来日日苦读呢。”武承嗣对太平饶有兴味道。
“自然啦,爹爹病了,他是太子,原该替母亲分担一二。”太平眼也不抬,“薛绍,那箸头春不错,你再替我拆两只来。”
武承嗣不依不饶,笑道:“可如今才开始学,实在晚了些。”
太平放下玉箸,亦笑道:“有什么晚的?三哥能学的日子长着呢,难道表哥咒我爹爹活不长了?”
“妹妹的话好没道理,我是替三表弟担心。听说他最近和岳丈韦玄贞一家走得极近,我怕他和废太子一样,走错了路。你们李家杀儿子可是从不犹豫的。”
“你……”太平想不到话来反驳,已涨得满脸通红。
“没事罢?”薛绍替她顺了顺背,盯着武承嗣凿凿道:“李家是天家,本该杀伐决断。为了天下能杀儿子,又何况杀一个外甥。”
酒楼里人多眼杂,筠之恐怕薛绍这话被人听去要有麻烦,便道:“前太子被废,是私藏了几百副胄甲,按大唐律疏当斩,但陛下和娘娘还是心怀仁慈,赦他死罪。可若是没有骨肉血亲的人,拿着一大笔黑心钱偷鸡摸狗,又说不清来源用处,那可真是死路一条了。”
为周围人多,也为嘉懋在旁,筠之还是委婉了些,不曾说“铸假钱的黑心款”。
“黑心钱?”武承嗣依旧吞着酒,笑道:“上官婉儿也说过这样的话。可你们女人终究太天真了,譬如说今日坐在这楼里的人,哪家没有黑心钱?难道你们要悉数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