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之抹了抹对应的琴弦,细听余音,左手压住岳山,右手移柱、转弦,再次确认筝弦正入筝柱,遂在筝柱两侧压颤琴弦,上下滑音十余次,技法娴熟,周围的乐人惊讶非常。

这于她而言实在不算难事。筠之自幼习筝,小小的她知道请琴师来调音换弦极其昂贵,每每师傅来时她都仔细观察,十岁后便自己上手了。

重复两遍后,筠之请筝娘伸手拨弦,果然已经音色精准,余声悠长圆润。

掌柜作揖道谢,欲言又止一番,开口道:“夫人心善,可否容我提个不情之请?”

筠之微笑点头。

掌柜将筝娘拉至身侧,恳切道:“这丫头转轴时弄伤了手,我叫她速去包扎,今夜不必抚筝。她却自责,坚持要弹。不知,能否由夫人…”

“我可以弹。”筠之点头,对双颊羞红的筝娘道:“只是,筝是宝贝,没有娘子允准,我不敢抚弦。”

筝娘摇头如鼓,摆手道:“夫人折煞我了,夫人调筝的手艺胜过我百倍,我高兴还来不及。”

“那我不客气了。”筠之微笑,“今夜该弹哪首曲子?”

掌柜与筝娘连连道谢,答道:“《汉宫秋月》。都尉吩咐过,凡是谷雨和七夕都只弹《汉宫秋月》。”

七夕她知道,可为何还有谷雨?

筠之怔了怔,旋即点头,戴上玳瑁甲。

她起手滑弦,先拨后颤,琴声如玉佩翠环琅琅敲打,似枝头黄莺婉婉啼鸣,秋水慢慢,玉柱飞雁。这曲酒楼中多以琵琶弹奏的《汉宫秋月》,夏夜以筝演绎,少了几分悲切,多出几分安宁的意味。

厅内虽有冰山,可这习习凉风仿佛从筝柱而来。绰约云烟,春水红弦,筠之仿佛从云端翩然而至,微收的手腕如凝脂皓白,玳瑁翻飞时,拨弦的双手像雏莺以嘴轻啄落花,掉落满盘珍珠,春殿半酣,细腰曼舞。

箫笙管簧在此时起奏,暖如春风的箫声笙音涉水而来,与筝音交织漫延,叶逐溪流。筝声与笙簧缠绵配合,如彩霞般交错华筵之间,碧树千桃,燕尾轻波,吹彻小梅春透。

筠之闻笙簧声起,对乐娘们会心一笑,口型比“霸王卸甲”四字,乐娘们亦微笑点头。

堂内的目光渐渐聚集过来,筠之掐准《汉宫秋月》的复奏尾声, 嘈嘈振扫筝弦,如红缨长枪划破天际,又如无边落木萧萧下,原本的细水绿波霎时化作易水寒流,霜重鼓寒。

萧管吹乐喑哑黯淡,如四面楚歌的月夜冷风、幽咽泉流,暗暗诉尽项羽节节败退的无奈。

筠之轮指厚重均匀,银鼓将升时,以筝甲正锋演奏,滚奏极快。鼓落,帐升,筠之拉弦果断,揉弦之力由强及弱,霸王重伤,再次披甲,升帐、点将、整队,列阵。

此时一应笙管弦乐都停下,筝音吊着一口弱气,不疾不徐地推进。筠之扫弦滑柔,弹挑清晰,叮叮如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使听者无不屏气凝神,等待垓下风暴来临。

渐渐,筝音如冰泉冷涩凝绝,西楚霸王项羽走投无路,迂回向固陵撤兵。

鼓手提起鼓槌激敲大鼓鼓面,鼓声震荡低鸣,伴随着空明急促的笙箫之音,犹如汉将呼喝、撕毁鸿沟之约,带着千军万马踏水呼啸而来。

筠之重腕扫弦,怒诉项羽不愿服输,摔杯为号,唱响垓下决战。

想到项元生死未卜,也许正在关塞月下踏马厮杀,她愈奏愈烈,弹尽楚骑铁甲激流勇进的决心,昂首提剑,义无反顾。如割如裂的怆然筝音将宾客带回百年前的乌江岸边,亲眼目睹这一场悲烈的刀枪齐鸣。

曲要终了,筝音凄凄切切哭诉着项羽兵散弓残,虎威大挫,只能在河畔悲唱楚歌。乌江岂非无船渡?但西楚霸王不耻再向东吴起兵。下马、戮战、别姬,霸王自刎乌江边。

筝音飘荡在金碧灿然的厅中,像残叶被寒风拂起,吹落在平镜寒溪中,漾起的漪涟重新归于无澜。

满地落花皆汉土,不知何处著春魂。胡奎《虞姬伏剑》

满座听者寂然无语,只觉得胸中悲怆,摧肝裂胆。这一曲,是项羽兵败乌江,不耻渡河;也是关山旧情,悲歌未彻,无数的边关将士在风沙昏日中浴血呼杀,在战骨埋荒中誓死一战,不问前程、不惜性命。

不知是谁先抚掌呼好,众人渐渐回过神来,震耳欲聋的掌声如雷鸣爆发,回旋在金殿内久久不歇。

漫天欢呼飞星下,筠之转身,仰脸,对二楼小纱屏后的嘉懋笑了笑。她知道嘉懋在看她,一直在看她,无论是武承嗣还是其他人,她们才不会为了男人有隔阂。

嘉懋双手合在胸前不住拍掌,也望着筠之痴痴傻笑,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只是筠筠从来好静,今日却这样出风头,难道有什么隐情?嘉懋唤过莲儿,悄悄耳语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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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9章 刺蔷

“绿攒伤手刺,红堕断肠英。” 朱庆馀《题蔷薇花》

莲儿点头,走至栏杆边,对外朗声道:“这首《霸王卸甲》精湛。嘉懋郡主怆然,如今战事吃紧,郡主捐黄金一百两替前线将士作冬衣,请掌柜记下。另外,嘉懋郡主请每席一壶剑南烧春,愿诸位勿忘国危。”

太平闻言,对薛绍嘟囔几句,薛绍先是点头,又摇头,太平于是瞪他一眼,薛绍扶额叹气,最终也踱至栏杆边,对外朗声道:“太平公主捐黄金一百五十两,亦请掌柜记下。此外,公主跟送各席三勒浆一壶。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今日高朋满座,无一不是京城权贵。收了公主的酒,便不能拂公主的面子,宾客们谢赏后,亦纷纷叫价捐款,大有百两黄金,小有几十两白银,零零碎碎,拢共收了黄金四百五十两、白银五千八百余两,也即一千零五十万钱有余。

筠之理了帐,次日一早,遣人以这笔钱去河东、河南、淮南三道购置十五万套兵士冬衣,赶在八月中旬,汾水洪波萧瑟、落叶纷纷时,将冬衣悉数送达军营。

中秋月明,冷露浸湿桂花,筠之无暇为故人万里关山惆怅,她将购置了哪些衣裳、每样是什么材质,从何处采购,由何人缝制,一应的开销明细都列得清清楚楚,贴在鹤春楼当眼处。购衣剩余的十万余钱,筠之开了一张等额的飞钱,传去河东道让大武军勾兑。

“阿筠此举很好。”兰娘道,“然而,当夜许多人是被令仪和公主架住了,为了脸面,不得不捐。恐怕会心怀怨恨。”

“哼。”筠之撇嘴,“鹤春楼的七夕席面,一桌少说二十两银子,吃得起这样的饭,倒捐不起钱了?况且,若没有项元在外征戍,一旦突厥过了汾水,他们每年少说也得折损成百上千两银子。此时捐一些,原是本分。”

“阿筠说的,我如何不知?只是为仁不富,为富不仁,这京城难免有些小心眼儿的人会记恨阿筠,也记恨都尉的。”

兰娘说得在理。虽然帝后对武承嗣求退兵的奏疏不置可否,可若真有一日要退兵,项元处境必定尴尬,还是少结仇为好。

她凝眉思忖片刻,点头道:“兰娘的话,我明白了。那便从孩子入手罢,讨这些人孩子的欢心。”

她要让满京城的孩子和他们的耶娘都觉得,云州这仗得打、必打、还要打胜。陛下好颜面,哪怕将来改了主意,也会顾及到悠悠众口,不会轻易同突厥人讲和。

翌日,筠之请铁铺师傅按大武军的弓形,打了二百把形制略小的、儿童适手的格弓,弓背烫大武军的印钤,送去每家捐过银两的府邸。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对这格弓爱不释手,日夜拿在手里啾啾发弦作战,觉得自己已然是大武军的一员,威风得不得了。

这一招见效甚广,短短半月,小小的格弓被手艺商人们复刻贩卖,下至街巷,上至东宫,满长安的孩子都不玩竹马了,成日拿着一把小弓扮将军,一面发箭一面高呼“战必胜、攻必取”。

“嫂嫂姐!嫂嫂姐!”方佑手里拿着小格弓,墩墩的脚步从前院呼啸而来,在长廊荡出回音。他旋风般跑来筠之身前,抱住她的双腿。“光庭哥哥带了一只毛毛好长的小犬儿来!”

“哎哟!”邱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把将他拎开,怒道:“再这样撞着你嫂嫂姐,就等哥哥回来收拾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