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娶她。”邵项元急切道。

“真的?”筠之垂头憋笑,低声道:“可于名,于利,于恩宠,她更能装点门楣。”

她果然听进去了!项元已急得抓狂,满头大汗,从前为这事害过她伤了几回心,自己说话怎么还那样不当心?他口干舌燥起来。

筠之见他杵在原地,像只高大的呆头鹅,急忙别开目光,生怕自己笑场。

可她再也演不下去了,笑意如山洪倾泻般铺天盖地而来,她已憋得脸颊涨红,双肩也难以抑制地上下抖动着。

第0043章 暗涌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浑《咸阳城东楼》

项元内疚地沉默着,四下俱静中,微风轻拂浅纱屏,他似乎听见了一阵憋笑的气音。抬头望去,他生气的妻正斜倚榻边,早就笑弯了腰。

他终于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将筠之摁倒榻上,忿忿道:“这样的事,筠筠也拿来玩笑么?”

他捏住筠之脸颊,捏成兔子吃草时鼓鼓的两腮。“说罢,为何着急回长安?”

“噢,哥哥生气了。”她抿着唇藏笑,依旧顽皮道:“我着急回去盯着嘉懋,等满满出生了我就抱走,给哥哥和我偷个孩子。”

项元幽幽盯着她玩笑的神情,右手猛然一捉,精准提住她准备偷袭的手。

他倏然起身跪坐,将她两条腿严实压住,俯身严肃道:“筠筠应该明白,我已经尽量忍住没发火了。”

筠之终于老实地点了点头,温和道:“因为想回去照顾嘉懋,很想很想。”

她喜欢看见令令提起孩子时舒展的眉心,像一次踏实的浅眠,最温柔的梦乡,总让她忆起五岁在卢家老宅过年,自己伏在阿母膝头睡着了。阿母一直抚弄着自己的额发,阿耶轻轻将自己抱去内屋榻上,睡眼迷糊中,她还能听见乐声和笑声不断从正厅传来。

如果成为母亲会让令令快乐,那自己就会尽一切努力,让她快乐。

项元翻身下来,撑肘在筠之一旁,柔神笑道:“筠筠又没生过,怎么照顾她?那边自有谦兄和萧嫂嫂照看。况且,如今并不能确定就是武承嗣铸假,你留下,陪我将这事儿查清,岂不对她更好。”

“有道理。”筠之点点头,“我这就再看看那些假钱。”

“晚些再看。”项元被她领口小叶女贞的香气吸引,埋进她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

县衙后院陈设简朴,没有香炉和薰笼,筠之总是将手帕平铺在女贞丛下,捡干净的落花来薰衣。每夜每夜,筠之俯身拾花时,他都能看见她领下莹白的锁骨。

他于是朝那段锁骨吻去。筠筠的锁骨窝很漂亮,细滑软腻,盈盈浅弯,若自己是以帆为生的缭手,定要将此处占为己有,永远做他邵项元停泊的港口。

项元松开她腰间衽带,在她身上贪婪地吮吸着,窗外槐树疏影,炎风闷闷,但他留下四处深深浅浅的紫蝶翩飞。

他的舌头在她耳垂边缘吸来揉去,低声问道:“筠筠这就再说说,我是不是男人?”

日子在草长莺飞中过去,项元白日里要扮县令、理官司,傍晚又得翻墙出去,带着几名乔装成商贩的府兵,在水库山间摸排假钱窑的位置。当初自己和阿礼还是寻常校尉时,也是这般,一身二任五更起,双肩一挑七日忙。阿耶死后,自己不受待见,总被排去晚间值勤,还要给尸位素餐的几个老竖端洗脚水。

筠之则日日敲算盘、盘公文,在马建仁所呈的烂账坏账、和婉儿所给的崔周过往公文中寻找蛛丝马迹。她也像回到了还在崇文馆的少女时日,一面推敲领悟《盐铁论》《商君》,一面在算盘珠里钻火,只求替阿娘省下几吊钱。唯一不同是,她在盐、商二书的奥妙中能领悟学习,在崔周的奏疏里只能强忍恶心,粪上雕花。

每夜回来,项元都从山里带一捧沾着露水的“萱草”,这可爱的误会坚持了整整十夜,筠之终于腼腆道:“项元以后不必再带了…”

“筠筠是不是怕麻烦?”他关切道,“顺手小事而已。”

她望着项元小毛犬般真挚的眼神,实在说不出“其实这是黄花菜”,你最爱吃的黄花菜彘肩屑的黄花菜。

正犹豫时,门外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筠之疑惑道:“这样晚了,会是谁?”

是阿礼,项元即刻反应过来。那敲声只有两下,清脆短促,是他们少年习射时保留的习惯。

那时阿耶说自己和阿礼拉弦不够利落,食指和中指太乏力,二人便日日苦练,连敲门都只用此二指促敲两声,力求嘹亮。

漏夜前来,想必出事了。项元揉了揉筠之头发,温声道:“筠筠接着忙罢,我去应门。”

夏夜的风闷湿炎热,昏暗月色下,院内的杏树和长春花丛的叶片低垂耷拉着,一切风景都显得无情而沮丧。阿礼和陈实未点灯笼,动作又轻,只有大槐树上的乌鸫听见敲门,伸着脖子鸣了两声。

门很快就开了,屋内烛火明暖,在黑沉的门廊上投下金色的长影。

“并州告急了。”协礼扔下这句话,和陈实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郡君。”陈实对筠之行礼。

筠之点点头,见他二人满头大汗,便从柜中取出两条布巾,置于桌前。

“多谢郡君。”陈实挠挠头,直道多谢。

“不必多礼。”

筠之旋开桌上的珐琅小饼盒,取出一剔干薄荷、一剔甘草置于青釉盏中,再端起青釉壶注汤,壶嘴中流出美妙的弧形水线,小岘春激出了薄荷的甘凉清爽,顿时满室生香。

她制饮子的手法行云流水,起伏间香袖轻拂,莹润纤白的两手像风中徐徐冉冉的飘云。协礼怔怔望着,竟忘了还要说话。

项元抱着手,两道锐利的目光懒懒扫了协礼一眼,“这么闲?来喝茶?”

协礼别开眼睛,言简意赅道:“云、朔、胜几州布防严控,突厥人绕了个大圈,从夏州南下,走无定河,过延福,已经包围并州。薛老将军七日前请奏陛下,即刻发兵北上,此时大约已至隰州了。”

夏州?那儿地处受降城、盐州、绥州交界处,障绝寇路,是国朝东西向抵御吐蕃的枢纽,武德年间才得以收复,近年一直由亲唐的吐蕃部落代管。

项元皱眉道:“吐蕃也叛了?”

协礼摇头:“并未称叛,只是首鼠两端,若有朝一日国朝改姓阿史那,他们也算卖过一个人情。”

协礼掏出奏报,只见上头赫然写着:“……设锐卒伏击,自午及酉,与之力战数合。然阿史德部射生三百人下马,弓弩乱发,我师初胜而后败,人马俱碎,相以枕藉蹂践。”

若连军报都直写“人马俱碎”,恐怕并州城外已伏尸千里,潺潺静静的汾水大约也被尸血染红了。

又死了数千人。

项元紧紧捏着奏报,坚韧的牛皮纸上留下道道指痕。“李挺虽急功近利,到底也有些本事,怎会输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