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锋不是李挺带。上月,裴大总管倏然薨逝,薛老将军出山的消息又尚未传入北境,北境风声鹤唳。李文暕便以常胜湾大败为由,说是请罚,又将李挺调回了益州。他不在,你我不在,难道叫钱、徐两位老将打前锋?故而只能由平日水马滋养的并州军自己打前锋,幸而郭暹及时增援,否则死伤更甚。”
“李挺果然是软骨头。”项元嗤鼻,“如今吐蕃有了异心,西面益州必然也要增兵。陛下拨给薛老将军多少人?”
“十万。陛下如今因风眩卧床不起,是皇后代拟的诰令。”
十万?筠之心中陡然沉了一下。朔州黑山一战,陛下拨给裴行俭十八万人马,眼下之战险峻更胜当年,皇后却削了近半的兵力。
“好极。”项元冷笑一声,沉沉道:“武氏在朝里搅了三十年浑水,如今手又伸进军里了,倒不如叫她那两个侄子打前锋。”
协礼原也义愤填膺,忽而想起武承嗣是筠之好友的郎君,又将气咽了下去,揉着眉心长叹了一声。“总之,你我须早日赶往并州。”
“自然要去。”项元凝眉,“然而,虽潞州赈灾一事几近了结,可又闹出了假钱案。”
协礼问道:“假钱案?”
项元将发现假钱、找到假钱窑等事概述一遍。
陈实听完,讶然道:“事关铸钱,主谋必是能往来少府监的朝中要员。可此事一旦被检举,是九族全灭的罪名,谁会冒这样的险?只怕有人要谋反。”
协礼蹙眉:“所以阿元担心,若我们此时离开,无法举证,更无法羁押崔挹、周兴,若他们趁机脱逃,查假钱的线索就此中断,揪不出幕后黑手,日后会有大祸患。”
腹背受敌,抛下哪边都后患无穷。
众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轻纱屏半旧,烛台上的蜡油渐渐溢出边缘,火光微晃时,空阔的房间被映得鬼影憧憧。
筠之拿起剪子,剪去一段炭黑的烛芯,再重新盖上纱罩,屋内又变得温和明亮起来。她问道:“来潞州时,夫君和协礼带了多少雁门府兵?”
“加上陈校尉,共一百一十三人,都是精锐。”协礼率先回答。
筠之深吸一口气,说道:“足够了。只要即刻封锁刺史、长史二府,羁押崔挹、周兴,派我们自己的府兵看管,再将此事上报,三省很快就会派人接手。夫君和协礼便能即日放心北上了。”
陈实拱手:“郡君有所不知,我朝文武官员分而治之,况且都尉职级比崔挹还低半阶,更不能越级越权羁押。”
筠之徐徐道:“我知道。大约六日前,我已去信上官司言,就假钱一案求事从便宜之权,想来此时回信已在路上。如今并州告急,以防嫌犯趁乱脱逃,提前羁押也算顺理成章。”
原本,若无意外,皇后敕令将秘密发来潞州,项元不必知情。可如今并州倏然告急,筠之必须拿出这以防万一的防线了。
邵项元原本温和的眼睛突然变得警惕,他牢牢握着茶盏,尽力克制愤怒,盯着筠之道:“筠筠告诉上官婉儿了?”
筠之心头翻涌着慌乱和愧疚,她无法正视项元的眼睛,垂下眼帘道:“嗯,但不会给夫君、协礼或宋璟添麻烦的。”
“不会添麻烦?”项元深感可笑,神色轻蔑中带了一抹嘲弄。
“我只将现有的证据梳理了一遍,至于武承嗣、少府监等人事,并不曾议论。”筠之说得平静,可后背早已绷得僵直。
项元黑沉的眼底微光一闪,几乎冒出了火苗。“娘子不是说她颇有才学吗?”
“的确,但这与才学有何干系?”
项元将眼前那只青釉茶盏推走,尖锐刺透的眼光依然盯着她的脸。“既有才学,你我都有的猜想,难道她不会有?此时无凭无据,若她拿这一纸诉状,说我们与谦兄来往过近,暗地里早投靠了清流一党,捏造是非来构陷武承嗣,如何解释?”
项元的语气依旧平稳,不疾不徐,可筠之余光瞥见了他捏着杯盏的大手,那样用力,精黑的皮肤下已透出了骨白色。她爱这双筋骨分明的手,可此时却不由得害怕了。这双手能弯弓盘马,自然也能像夹碎核桃一样,轻而易举碾碎自己的脑袋。
觉得有点难过,那个时代的女性有自己的抱负似乎是一件错事
筠筠提前给婉儿通信这事做得很对呀,偷袭那次,筠也是这样提前安排好事情,其实两次都给邵减少了不必要的麻烦。。他最好后面能反省一下??
第0044章 茜草
“欲别牵郎衣,郎今到何处?” 孟郊《古别离》
协礼看见她的双手在桌下微微发抖,连裙裾也晃得轻颤,不禁有些心疼,便道:“阿元,事已至此,不…”
“事已至此?”项元微眯着眼,盯着纱灯上轻搓触角的飞蛾,流露出无所顾忌的神情。
常年火中取栗、刀锋奔走,心存戒意已成为他的习惯。可去岁的表面平静让他忘了,自己原就是既无过去也无将来的人。
飞蛾被火舌喷吐的热气烫伤,在半空中卖力地扑着双翅,却挣不脱光热的灼烤,挣扎愈来愈弱,终于倏然掉在灯纱上。
项元抬眉,和协礼对视片刻,蔑然道:“世上最不该说事已至此的人,就是你。”
筠之无心猜测他的哑谜,继续道:“婉儿并非捏造是非之人。夫君和宋璟同窗二载,他就信任你,让你替自己先来上党赴任;夫君也信任他,不曾怀疑母亲病重是他寻的借口。我和婉儿也是一样,这份情谊和信任不会因为我们是女人就分量更轻。”
项元冷冷道:“和男女无关。男人的情谊也同样不可靠。”
她垂眼,盯着茶盏中沉浮的茶叶,和茶面上因自己双手轻颤而泛出的漪涟。“总之,从今日的结果看,我去信长安是对的。”
是对的?
原来于她而言,只要结果正确,过程就无关紧要。
大唐有国法,有律疏,皇帝敕令须经过中书门下两省决策拟诏,再由尚书省执行。可自皇后参政以来,不知有多少事务绕过了中书门下,只由上官婉儿经手,再以天后诰令之名直接下发。长此以往,三省形同虚设,法律疏废,天下大乱是早晚的事。
项元真希望自己此刻酩酊大醉,明日醒来就能忘记她可恶的言语,以及她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的阴影,那样惹人爱怜。
他不发一语,无尽的沉默下暗流翻涌,隐雷一触即发。
清晨,上党的闹市尚未苏醒,院中一片静穆,炙热的阳光播撒在地面上,小叶女贞丛下摇曳着无数金色光斑。
一整夜闷热潮湿,筠之不曾合眼。熬过前半夜的困意后,白日渐渐到来,心悸的慌乱感已经淡去,但闷热和眩晕依旧让她头重脚轻,想要呕吐。
在案前灯油将尽时,她听见檐下的燕子唧唧叫了几声项元回来了。
筠之一颗心突突跳着,她急忙奔出门去,院中项元和协礼正在放马。
为行军便宜,项元已剃了短发,粗硬的黑发大剌剌地竖在头上,将原本利落的眉骨衬得更硬朗了。他尚未被甲,但已戴上了护腕和袖箭,半旧的黑漆障刀别在腰间,背上的桐木胡禄里放着一捆精神昂扬的翎毛箭。
一夜之间,他又变回了发号施令的邵都尉,眉宇间凝着冷静而威严的神气,双肩方正,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