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字一字传入筠之耳中,“抽出来”三字羞得她耳根通红。
筠之以为这又是他的恶作剧。她仰头望向项元,他神色平静,甚至含着些许笑意,可眼底却幽深而警觉,翻涌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思绪,她猜不透,也看不明。
他如山虎在草间眈视猎物一般,笔直而狂妄地盯着自己。
若在夜色流觞时,她会闭上眼睛,感觉他的亲吻和呼吸,享受作为猎物被追捕的刺激;又或笑着顶撞他、激怒他,毕竟,对掌控者嬉笑不服从也是乐趣之一。
可此时日光夺目,项元凛冽的眸色只会让她觉得危险,从而战栗不已。
筠之垂下双睫,怯声道:“我说过的…”
是的,她说过许多次,在夜晚交颈而眠时。
“那些时候说的不算。我要你现在说。”
她不服气地嘟哝:“为何不算…”
“因为筠筠不是孩子了,只有孩子才在心虚时躲起来。”
筠之感觉自己的双耳已红得发烫,她努力调整呼吸,肯定道:“我…我很爱项元。”
“爱我什么?”
“我…我喜欢夫君骑马时飞扬的头发,结实的臂弯,喜欢你从背后抱住我…”
邵项元穷追不舍:“还有呢?”
还喜欢被你呵护,看你着急,听你命令和差遣。
但这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节节败退,再不敢看他,只垂首盯着地面,看裙裾的影子在风中摇摆。
沉默片刻,她小声道:“还有…还有你的手。”
“手?”
筠之点点头。
她喜欢他手背凸起的青筋,宽阔的手掌能牢牢握住马缰、铁槊、障刀,能画出精准流畅的弧线。还有为她挽发时坚实粗粝的触感,让她觉得温暖而安全。
“虽然我不明白,但我想听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夫君以外,筠筠喜欢我什么。”项元渐渐带了笑意。
“想听的不是这些?”筠之嗔然仰头,“那方才怎么一直追问?”
“因为听听也无妨。”他忽而开怀大笑。
“筠筠还没说完,接着说罢。”项元伸手托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脸。
“噢…”筠之思忖片刻,答道:“若不是夫君,我就欣赏你聪明,无畏,轻佻,在人群中游刃有余。”
项元望着她琥珀色的杏眼,神情逐渐柔和起来。“筠筠,我迁得很快,却无显赫家世,大多数人只是表面客气。若我再升,他们便继续和气;若我跌倒,他们就会一脚踩死。我能信任的只有你、阿礼和窦都督而已。”
甚至连阿礼也无法完全信任了。他飞快收起苦笑,不让筠之察觉。
“我会保护你。”筠之语气笃定。
“真的?”项元放下手,笑着问道:“那筠筠说说,假钱一事,你梳理得清晰缜密,怎么唯独绕过了周兴,只怀疑崔挹?上官司言是否对你说了什么,并且你决意瞒着我?难道周兴是皇后的人?”
她跳过周兴时语气自然,不想项元还是发现了。
筠之摇了摇头:“不,和婉儿和皇后无关。”
原来,早间邵项元在漳泽水库时,筠之听见衙役议论,说今年各县都没有油水,都无法按时给周兴交礼金。若周兴今年不送礼,周国公那头断了供奉,想必会给周兴脸色瞧。这几个县令里,唯宋县令是新来的,到时周兴一定会拿上党开刀。
“是以我才知晓,原来周兴科考无名,是走武承嗣的门路才混到长史的位置。武承嗣贪财好利,我和夫君一样不喜欢他。然而一则他为人庸懦,铸假钱牵连甚广,他无此胆量;二则他和嘉懋成亲后收敛了许多,否则谦大哥也不愿和他同席用膳;三则嘉懋如今有了身孕,我想哪怕为了满满,武承嗣也不会让嘉懋伤心的。”
筠之没有底气,声音愈发小了。她当然也怀疑武承嗣,可若他真是主谋,筠之也希望他能晚点被揭发,至少等到嘉懋生产之后。
提到武承嗣,项元眼神轻傲,他嗤笑一声,散漫道:“男人不会因为有了家室而痛改前非,只会因此变本加厉。况且武承嗣已经成过一回亲,若那时他不曾革面敛手,如今又怎能弃恶从善?”
筠之蹙眉,厉色道:“你不明白。因为嘉懋很特别。她虽有些任性,却是天底下最温暖柔善的人,哪怕一棵树、一块石头,只要和她相处久了,都会情不自禁喜欢她,对她好。更何况武承嗣是活生生的人呢?”
“筠筠,你将来不要和男人来往了。”邵项元扶额,眉下的疤随抽动的筋一跳一跳着。“因为你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男人。”
他续道:“河东薛氏是纵贯几朝的清流世家,声名卓著,谦兄是国朝最年轻的黄门侍郎,嘉懋是受帝后宠爱的世家女。于名,于利,于恩宠,这婚事稳赚不赔。有这样一笔买卖,要男人娶谁都可以。武承嗣这样的沽名钓誉之辈,哪怕只为装点门楣,他也会对嘉懋‘好’的。这不能洗清他在假钱一案的动机,反而更放纵了。”
“可…”
“我没说完。”项元皱着眉,“太平婚仪逾制,以致平康坊失火,谦兄尚且为她上书请罪;倘若武承嗣一朝下狱,嘉懋是他亲妹妹,他怎会不援手?陛下也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多少宽恕武承嗣的。一个人有这样多的牌面兜底,什么事做不出来?”
筠之愣愣点头。
一想到令令不仅在经历呕吐、风疹、腰疼,还生活在豺狼身边,筠之只想快马奔回长安,形影不离地陪伴她。可恨自己为表象所骗,以为武承嗣能洗心革面,此刻才意识到她的处境多么危险。
筠之抚平心跳,对项元坚定道:“我要回长安,即刻回长安。”
“什么?”他觉得太阳穴愈发紧了。
筠之没有再重复,只是快步飞进屋内,拿出一口桐木箱匣,收拾打点回长安的行装。
她思忖片刻,决定只带两套衣裳换洗,其余什物交由项元派人送来,这样自己便能骑马了。她收起箱匣,拿出一只宝花团纹包袱,坐在榻边陆陆续续收拾起来。
“筠筠恼了吗?”邵项元急忙在脑中过了一遍自己的话,找补道:“我方才说男人娶谁都可以,太草率了,我不是那样的。”
他焦头烂额的模样实在有趣,筠之强忍笑意,将已经冒头的“哧”声压回喉底,正色道:“怎么?夫君不是男人吗?”
不是男人?出生二十一年,从无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但项元没有立场生气,只能急道:“不,我的意思是自己只会娶筠筠。”
“不是只会,是只能娶我。你我婚事由陛下钦点,你想娶崔娘子也不行。”她露出冷淡疏离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