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回了神,赧然道:“崔刺史,多谢美意,但这恐怕不妥…眼下灾情紧急,还是先谈正事罢。”
周兴摆手道:“如今各家女眷在座,还是明……”
“哎,无妨无妨。如今西京尚且二圣临朝,何况你我?”崔挹打断周兴,他方才瞧得真切,入座还未半柱香,邵都尉的眼睛却长在宋夫人身上,若她在场反而更好糊弄些。
周兴会意,便道:“也好,也好。邵都尉年纪轻轻,却无心花柳,一腔为民,真叫人好不钦服!”
崔挹差人呈上一份议案,“早间就宫里给的指示,我等不眠不休几日,终于拟出一份救灾方略,还请邵都尉过目。等您签个字,明日便可交与宋县令施行。”
愈往后读,协礼的眉头愈发紧锁,他对崔挹道:“此案暂不能签。崔刺史的意思是,请富户以粮钱购田,使灾民度过此次饥馑。想法虽好,可若富户将田价一压再压,农户们虽眼下过了灾,可明年靠什么吃饭呢?这不是逼他们在今年死还是明年死之间选么?这张方略对压价兼并一则只字未提,恐怕还得再作修改。”
筠之亦点头道:“潞州有河东道最肥沃的地,按市价,丰年三十两一亩地,歉年略低于二十两。此时虽遭洪灾,亦不可低于十五两一亩。况且,哪里就到了要以田换粮的地步?一能常平,二有义仓,通融有无、借贷内…”
“住嘴住嘴!”周兴重重拍案几下,喝道:“这里是官员议政,哪儿有女人说话的地方?况且,只要买卖双方你情我愿,我们管得着么?”
筠之面不改色,“周府君此言差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朝按人头授田,土地在买方卖方手中流转,契约经乡绅敲定了,还要经县府审阅,拿到文牒才算批准。若有人压价买卖,县府批是不批?罚是不罚?怎么就管不着了?”
周兴怒道:“呵,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照这套流程下来,几万灾民早就饿死了!我怕宋璟担不起这个责任!”
“周长史说的是。”筠之作揖,“故而才说,还不到买卖田地的时候。先常平、开义仓,再报灾减租,捱过今年不成问题。可周长史何以对此二事避而不提?”
不等周兴反应,筠之又道:“倘若没有存粮,也该即刻向邻州、向朝廷去借。今年强行以粮买田,明年农户们就会撂挑子,云州就没有后方供给,若短了窦都督的军需,朝廷问罪下来,恐怕周长史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两番话精炼缜密、步步紧逼,将周兴刺得面红耳赤,无一语能辩解。他对外疾呼道:“来人来人!将此妖妇拖下堂去!”
协礼急得冒汗,转头却见项元泰若无事,反而面露赞许之意。他急忙举杯,对周兴敬道:“府君何必同妇人置气?先饮在下一杯罢。”
项元见筠筠竟急得搬出窦都督来压人,不禁垂眸笑了。其实她方才的话句句在理,只是这样引经据典、大讲道理的方法只能说服冯典那样的温儒,却说不动这些浸润官场多年的老豺狼。
富户那头以八两、十两买田,他们对朝廷报十五两一亩地,等过完明账,差额的银子再和富户们六四、七三分成。受灾的耕地有四十五万余亩,倘若他们能兼收二十万亩地,一亩少说净赚三两,至少六十万两银子入账。
算盘敲完,这样大一笔钱,叫人不认亲娘也使得。故而除了死,这帮老竖还能怕什么?
项元道:“撇开云州军情不谈,周长史知道,此前闹出反贼的几名刺史,哪个不是就地伏诛?若压价买田逼出了反民,微臣的官帽保不住事小,可若连累崔刺史抄家流放掉脑袋,周长史还觉得以粮买田还是好主意么?”
周兴终于无话可说,只拱手向崔挹怒道:“崔府君,这宋璟夫妇以下犯上,您到底管是不管?”
崔挹捻须沉吟,对项元道:“哎,宋县令,我明白你的苦心。但周长史在潞州为官五载,你初来乍到就冲撞上级,实在不该。你呢,携夫人对周长史罚酒两杯,今日就此退下罢,便算赔礼道歉了。”
哪有叫她罚酒的道理?协礼立时伸手拦道:“宋夫人…和宋县令不善饮。由我代饮罢。”
项元纳罕,阿礼今日实在古怪。他素来懒得应付这些两面三刀的鼠辈,今日却主动举了三五次杯,是有何心事么?
后来协礼仍被崔挹和周兴拉着死灌,散了席,回官驿的路上只觉得头疼欲裂。
夜雨潇潇,马车缓缓驶于途中,协礼倚在窗前,车轮碾过水洼的声响好细微。
车厢里湿漉漉的,雨水滑落油纸伞尖汇出交错的水痕,油纸、浆糊、发霉的竹骨,种种味道混着潞州黏腻潮湿的空气,叫他胸口闷得喘不上气。
回房时协礼仍醉醺醺的,他头重脚轻地关上门,将呼啸的风声拒之身后。
他喝得酒气熏天,浑身都滚烫虚浮,几只手脚好似踩在云上,踩入一层醒着的梦乡。协礼甚至闻到空气里有甜芋的香气,阿娘总是在冬日给自己和阿元煨芋头吃。
奇怪,自己出门前吹了灯么?房里竟这样暗。
他踉跄连连地爬到圆椅上,宁可此时真的醉死过去,就不必受酒的操纵,感到这样无措和仓皇。
协礼的思绪随狂风胡乱翻滚着,他想起筠之随笑声轻晃的钗环,她射箭时飞扬的头发,她在汾水河畔看雪时落寞的神情。
回忆在半醉半醒时闪回,然后要挟他、暴露他,在冲垮他的心坝后,又将他所有情绪挖得干干净净。
协礼摸了摸放在左胸前的福袋,箭簇隔着厚锦,手感平滑又尖锐,一如他暗藏心底的感情。究竟始于何时呢?自己竟纵容爱意滋长得不可收拾。
“你回来了。”
谁?
协礼震得赫然一下,按着牛角鞘的手已拔刀数寸,寒光倏然闪动,在墙壁上投下一道亮影。
“喝了多少?连我也听不出了。”项元坐定在暗处,冷雨中月上梢头,月光随云影忽明忽晦,在他脸上映出直棂窗流动的阴影。
“怎么在这里?”协礼沙哑地问着,又将障刀按回鞘里,慢慢松开握着刀柄的手。
“在这里怎么了?”项元目光沉沉地盯着他,“难道阿礼有秘密?”
为何忽然打起让他歉疚的哑谜?协礼没有说话。他放下佩刀,取出绛纱灯腹心的烛台,火石轻轻一碰,在烛芯处燃出摇晃的光芒。
房内渐渐明亮起来。
再回身时,协礼却看清,原来筠之也在这里。
她伏在阿元双膝上,长发在脑后披垂而下,蒙着一层纱灯的湿雾光泽;双肩也随轻如游丝的呼吸起伏着,似乎已经睡熟了。
自己见不到想象中的香甜睡颜,但阿元可以。
项元勾了勾自嘲的嘴角,阿礼神情中的每一分落寞,都印证了自己席间的疑心。
项元仍旧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在你这儿煨了芋头给筠筠吃。”
协礼已经不在乎他的来意,散漫道:“阿元等我,是有事要说么?”
“算是吧。”项元攥紧了拳,转头去看窗外朦胧的月影。
自己和阿礼还在阿娘肚子里就已经相识,到如今二十二载。世上没有血缘亲情还能叫他相信的,独筠筠、他和窦都督三人而已。
阿礼方才毫不避讳的目光,盯着他妻的目光,像两记嘹亮的耳光,将这份天然的信任打碎,让他陷入愤怒和羞耻交织的泥沼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竟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