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元的呼吸逐渐粗重,拳头也愈攥愈用力,四指几乎陷进虎口下的肌肉里,青紫的筋脉也在手背上不断暴起。

他们认识二十二年了,在看见阿元眼底怒色的那一刻,协礼默契地明白了他今日的来意。

想象中的愧疚并未汹涌而至,协礼反而感到平静,感到解脱后的释怀和快意。

也许是烈酒模糊了意识,方才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对阿元和盘托出。倘若这场情难自控的大火永远救不下来,不如通通烧个干净。

但理智告诉他不可以。

云州之役,也许没有自己和阿元还是能赢。但裴大总管死了,薛大将军也老了,窦都督和其他旧将总有一日也会老的。到那时由谁持节,又由谁守雁门关?

曹孙刘三分天下,蜀魏后继无人,几近二世而亡;江东翘楚豪杰辈出,得以万世延光。周瑜薨,又有陆逊出将入相;黄盖陈武卒,又有凌统朱然继往开来。

大浪淘沙,而阿元会是陆逊。

协礼想得愈发烦躁,右手不停扯着勒紧的襟领。

他拿出随身的鹿纹银扁壶,对着自己胡乱浇了几口,未入喉的冰凉酒液沿着他的脸、下颚和喉结缓缓流下,可心中的热烫感却丝毫不曾减弱。

他将扁壶递给项元。

项元沉默片刻,还是从他手中接过酒壶。

如果酒能浇灭理智,他就能在恨意中重新袒露自己,像少年时那样用双拳朝阿礼释放愤怒,而不必牵扯种种家国道义。

他仰头尽饮,可入肠的并非灼辣烈酒,而是清淡的甘波雪香,像月光照进空潭里,微风又吹来绵绵缱绻的香气。

是筠之最爱的桂花醑。

才刚松开的拳头又很快攥紧,项元仿佛能听见自己胸腔下热血在翻涌,脉搏也随之怒意勃发,灼热而刺痛。

他极力克制即将井喷的怒火,沉声问:“为何是桂花醑?”

四面八方的夜风从窗隙门缝里钻入,吹得烛火胡乱摆晃。

协礼疲惫地将手臂挡在额上,怔望着墙壁上阿元随烛光乱晃的倒影。

“阿元不知道…我喜欢桂花醑很久了。”

“是么?”项元将扁壶掷开,银壶碰撞在地,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响声,酒液也在风中汩汩流出,渗湿透入地砖的缝隙。

项元拦腰抱起筠之,两手分别揽住她的腰肢和双腿,这双大掌于她纤细的身量游刃有余。

筠之已经睡熟了,脑袋不自觉向后坠着。

他小心翼翼地,将筠之的脑袋靠在自己右肩上,这才打横将她抱起,向门外走去。

他宣示主权的动作反而勒出筠之纤纤身段,浅葱色间裙贴在她修长的小腿上,轻罗衫袖下露出一段自然垂落的手腕,莹白腻软,海棠隔雾看。

项元离开后没有关门,北风呼啸着从廊下灌入,扑灭案上的蜡烛,又胡乱吹动银扁壶,囫囵滚到协礼脚下。

壶内残液已尽,桂花的香气早已在风中弥散,协礼向外望去,天平湖寒沙急流,潞州山色依旧。

这夜后,再买桂花同载酒,可还能似少年游?

阴雨连绵数日,潞州终于在今晨初霁,官驿的古树已被雨水冲刷得油亮,树梢的叶面上挂着水滴,正随风沙沙摇曳着,世界又晶莹剔透起来。

官驿早膳备得丰厚齐全,案前摆着羊乳薯蓣羹、羊肉馎饦、香麦粥和各色干果小菜,三枚白釉山形箸搁上放着玉箸玉勺,却无一人动筷子。

筠之正低头翻着潞州近期和西京的往来公文,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可同此前数次翻阅一样,今日也毫无收获。

她轻叹一声,推测道:“我想,崔挹和周兴虽贪利好财,可若没有靠山,也不敢打百万两银子的主意。等午间到了上党,我们可以故意卖些破绽,看看能否探出他们背后是谁。只是如此一来,还得麻烦窦都督派军粮过来,才能迁延些时日。”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筠之奇怪。

这两人究竟怎么了?筠之觉得这几日定然发生了什么大事,今早项元和协礼一坐定,都脸色阴阴,像顶了两团恢诡谲怪的乌云,比潞州前几日的天气还差些。

筠之见项元眉头紧锁,抱臂的双手也无意识地焦躁点弄,又想起他昨夜半含蛮横的行径,便没有吩咐他,只是拿起项元面前的军报

她转头对协礼道:“窦都督那边可由协礼代劳么?以项元之名去信云州,请都督拨两船军粮。若今日事忙,奏信可由我代拟,你只消印了钤发出。”

“不必。我自己写。”项元一字一字吐着,又钳起筠之的手忿然道:“还有,昨夜不是说了么?今后在外不许叫我项元,要叫夫君。”

前些日子他叫筠筠不必对自己的亲友客气,直呼名字就是,真叫他悔得肠青。

筠之脸上微微一红,垂头不语。

昨夜自己吃完芋头便倒头睡了,再醒来时,已被他扛着送到床上,狼狈不已。

后来他连帐前双钩都未放下,便急急扑了过来,紧紧钳着自己腰际不断顶弄,在脸上和肩上重重吮吻,像虎犊用倒刺舔舐生平第一件猎物。

项元急色。筠之在成亲之初便有此结论,可一直以来他是温柔指引的,不曾那样狂热残暴过。

昨夜俯视自己的双目,除了爱欲更有别的情意。

筠之扯回思绪,对项元轻声道:“夫君当然能自己写,不过,还是由协礼发信最好。若叫崔挹和周兴起了疑,这些辛苦伪装岂非都白费啦…”

她的温声细语早已将项元抚平,他不再生气,暗暗自责于方才毫无理由的迁怒。

但这样快就消了气,他觉得自尊有些受挫,便依旧不改冷冷的面色。

项元拿起白釉唇口碗,舀了几勺香麦粥,又按筠之喜好添了干桃花、甜饧和少许烤杏仁碎,沉默着推到她面前。

“多谢。”筠之接过吃了两口,又将碗推回给项元,弯眼笑道:“夫君吃罢。我…我还想用些羊乳薯蓣羹。”

就说她是猫儿食,样样都想吃,样样都只吃一口,再等自己替她吃完边角料。

“怎么突然想吃这个?”项元说着,仍拿一只新碗为她舀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