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小郎君方才只顾诵读,现下也该细细体味王少府不坠青云的抱负。

“如今西京虽太平盛世,但边塞未平,突厥吐蕃虎视眈眈,我朝虽无内忧,外患却重重。小郎君文可入仕,献治蕃平胡之策,武可参军,骝马金鞍,画地取封侯。

“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请君勿要自薄,早日立志发奋才是。”

振聋发聩。

等项元回过神来,眼前那双织金云履却早已不见,只有春雨未干的青砖而已。

他急忙抬头,可那位小娘子已挽着另位小娘子的手,轻轻款款地往奉化门外去了。

后来他果然没有中选,但轻舟已过,今日的邵项元并不在乎。

那年谷雨后,他便退出了四门学,和阿耶一道往朔州朔州:位于唐朝边境,距雁门一百五十里左右。北邻外长城,东临内长城,在突厥、河东道、关中道交界处。去了。他要从军,让大唐的边疆因自己多一处和平。

同窗好友薛谦薛谦:嘉懋长兄,尔后官至门下侍郎。在他出城时赶来相送,赠他一幅骆观光骆观光:骆宾王的《送郑少府》:

“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乾。 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不学燕丹客,徒歌易水寒。”

他如今的确连星入剑端了。

“文可入仕,献治蕃平胡之策,武可参军,骝马金鞍,画地取封侯。”

六年间,项元咀嚼着这句话,从长安到雁门,从四门学到大武军大武军:大同军前身,唐中宗至武周时期战斗力极强的边境军队。,从副八品宣节副尉到正五品宁远将军。

不知那位声如玉言如金的小娘子,如今怎样了。

汾楼外,一行人放了马,筠之被秦协礼引至汾楼大门。小厮见二人装扮不凡,便引入楼上厢房待坐。

协礼不知筠之爱吃些什么,只依照崔延璧的口味,先点了些冷胡突、炸油锤、胡羊汤冷胡涂:唐朝美食,类似羊肉面。炸油锤:唐朝美食,类似炸糯米丸。胡羊汤:唐朝美食,类似羊肉汤。等风情菜色。思量片刻,又怕她是京城女儿,吃不习惯,再选了许多甜口的果子,如蜜糖酥酪樱桃、金铃炙、单笼金乳酥蜜糖酥酪樱桃:唐朝美食,在樱桃外包裹奶酪,撒上甘蔗汁。金铃炙:唐朝美食,鸡蛋和酥油炸成金铃形状的点心。单笼金乳酥:唐朝美食,牛乳煮沸、点醋,使牛乳渐渐凝固,沥干水分,压实。一类,此外再叫了性温的紫阳茶。

小厮退后,厢房内只剩他二人,一时只听得街边往来叫卖之声,及戏台上胡琴和戏人咿咿呀呀之声。

筠之道:“汾州有位叫朱松吾的装裱博士,手艺极好,将军听说过吗?”

朱松吾?怎么好端端的说起他来?

协礼忆起往常和阿元还有崔延璧去朱松吾铺子的情形,自己总在后堂观赏朱老博士的新近作品,阿元则一向对文书墨宝不感兴趣,只陪延璧在外面挑笺纸。延璧也不大细挑,总是叽叽喳喳地绕在阿元身边,有说不完的话要对他讲,可阿元有时听,有时不听。他不听时,延璧便对自己微嗔,说“阿礼也管管他罢。”

协礼抬头望去,筠之落座后便摘了帏帽,此刻耳后的一绺青发垂下,随她炙茶饼的节奏轻轻摇晃。

背着光,他看不清筠之的眼神。于是平静道:“末将未有耳闻。”

“可惜了。我听说他有一些极好的木牍笺纸。”筠之单手持?,将炙出轻微焦香的茶饼夹出,碾末、过筛。

协礼当她真为笺纸而来,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点头道:“若典记喜欢,末将这就买来,典记只消在此安坐。”

筠之暂不言语。

此时炉水已初沸,鱼目大小的气泡接连冒出水面。她轻挽衣袖,一沸点盐花,二沸舀汤,待茶釜声响砧砧,茶汤中水沫奔腾、激如大雨时,她以竹?在茶釜中环激汤心漩涡,少时,一层绵密如云的乳花茶沫渐渐浮于水上,细而不散。

而比那茶沫更莹白的,是她衣袖下那段手法行云流水的手腕。

协礼不觉看入了迷。

筠之将茶盏推至他面前,再次道:“将军果真和崔五娘子不熟么?”

“果真。”

“那将军怎么知道朱松吾的铺子在哪儿?”

协礼冷不丁被她问倒,只觉得口干舌燥,却又不敢喝她的茶。他顿了顿道: “并不知道。只是打算出去了再问问小厮。”

“原是这样。”筠之仍眯眼笑着,“不过我倒知道在哪儿。既将军不清楚方位,还是与我同行罢。”

及至朱家铺子,小朱博士领他二人看了许多作品,说河东道内只有朱家才能制作,语气十分自豪。

筠之听得仔细,不时点头回应,余光却瞥见协礼眼神游移不定,好像在躲避什么,又好像在仓皇寻找什么,全然心不在焉。

这厮大约是怕朱松吾突然从哪处冒出来罢。

筠之窃笑一番,随即,她对小朱博士谈木芙蓉的皮、沉香木的印,请教金线的讲究、薰笺纸的香气又要如何才能轻而不散,凡此种种,惹得小朱博士高谈阔论半个时辰犹嫌不足。

这时筠之才拿出名帖,对小朱博士欠身道:“实不相瞒,奴为大明宫典记,几日前劳烦朱老博士装裱《北斗经》,今日特来拜访。”

名帖?

她带了名帖?

协礼猛地抬头,看向依旧笑意盈盈的筠之。

拜人用的名帖不仅要写明自己的身份来意,还要称赞对方以示尊重,这些问候又要一展文采,又要表现出对其人品事迹的了解,非提前准备不可得。

所以,她出门前就打定主意要来这里。

所以,她方才问了数次崔延璧,是真的知道了?可她知道多少?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协礼错愕不已,还未想定,一位穿戴胡服胡帽的老先生已经从内堂含笑而来,他手执羽扇,笑容款款,对筠之拱手道:“承蒙典记厚爱,竟亲自登门。”

也许是觉得协礼眼熟,朱松吾眯着眼,凑近协礼细看一番,恍然大悟道:“噢,这不是秦校尉吗,一二年未见,校尉英姿更加勃发了。今日邵将军怎的没来?还有那崔小娘子呢?”

协礼听见“崔小娘子”四字,心跳已漏了半拍,可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与朱松吾叙旧。

这老翁实在可恶,以往来此自己都在里间看画赏帖,唯邵崔二人在外,谁知两年未见,他还能一眼认出自己。记性何必这样好?

他瞥了筠之一眼,她依旧勾着礼貌疏离的笑意,和午间在汾楼并无二致。

这贼明明是阿元做的,自己为何也替他心虚?协礼觉得两侧太阳穴跳得愈发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