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之打开箱衔,那卷《北斗经》装得极好,背纸上的双鲤暗纹十分精细,连鱼身和鱼尾的金纹都烫得深浅有致,浮光跃金,如游鱼的鳞片在日光下闪烁。
她不由赞道:“都说河东道能人不如西京多,可这手艺却却不逊于西京名匠呢。”
兰娘笑道:“昨日我也这样说。不过这也寻常,那朱松吾是城内最好的师傅,不少人称呼他博士。噢,昨日他孙子来时,还说祖父对典记笔力赞不绝口,什么疏密敧正,精劲丰润,有信本遗风。”
“当真么?”筠之哧哧地笑了一阵,“也许他见谁的字都夸像欧阳询罢。”
兰娘敲了敲她的头:“阿筠的字帖能得陛下圣赞,但凡识字,都认得出是好字。况且,人家做了这许多年,难道分辨不出好坏?那小朱师傅还说,祖父拿了几式笺纸要送给阿筠。我瞧是价值不菲的暗金云纹花样,不好占人便宜,才没收的。”
暗金云纹?
筠之敛笑,问道:“是什么样的暗金云纹?”
兰娘思索片刻。“应该是砑花刻印的云纹,纸么,大约是木芙蓉,我虽瞧得不真切,但才拿片刻,手上就沾了沉香木的气味。”
筠之蹙眉,望了望书架上那册《左传》,将手内的东西悉数放下,认真道:“兰娘套车罢,我要出门。”
车还未行出一里路,秦协礼便追了上来,他急急下马,拦道: “末将失职,竟不知典记出门的消息。典记要往哪儿去?”
筠之叫兰娘不要说话,也不必褰起车帘,对外缓缓道:“听说汾楼的茶水果子极好,便想尝尝。” 顿了顿又问,“将军可认识郭刺史的外孙女?”
协礼不自觉抬手,掩嘴轻咳一声。“末将不识。”
“按说秦将军是郭刺史看着长大的,你们少年时竟没见过么?这倒稀奇。”
协礼一怔,微微侧头避开筠之目光,答道:“见是见过的,却不相熟,不知典记问她是有何吩咐?”
看这反应,想必他和崔娘子是旧相识了。
筠之微笑:“无事,只是听说郭刺史的外孙女常去汾楼,想必有些品评。”
范阳卢氏,想起了卢凌风
卢氏是大族唉,我也想起来他了
加一
最近唐诡正上头啊??
第0003章 青云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王勃《滕王阁序》
自十三岁投军后,邵项元一直在代州都督窦衍帐下历练。窦都督膝下无子,对项元十分赏识,以为他骁勇善战,更难得是有颗不急功近利的仁心,故而有意培养他在自己乞骸骨后接任。
去岁黑山之战,项元于万人阵中斩敌军副首于马下,旋回宝马,一刀扬名,被陛下钦点为雁门折冲都尉,此原是窦衍旧职,故而此次擢迁,项元也算得到了陛下首肯。
定品的圣旨也为他带来了赐婚的消息,“定远将军邵项元,文武双修,才德实匹,高标朗秀。盖年已二九,特令礼部择选佳配,免负韶华。闻七品典记卢筠之,敏慧姝娈,婉婉为仪,通直郎卢笢之三妹也。承范涿之家风,仰崇文之礼学,怀芳泽而禀皓质。今奏报相宜、庙卜得吉,朕躬亲下此旨,结两姓姻亲。”
但项元对这桩婚事并无什么期待,很多年前,自己曾被崇文馆拒之门外,如今却要迎一位进学崇文的妻,好不讽刺。
崇文、弘文二馆是当世的皇家学院,虽治学严谨,但所收子弟皆为一等皇亲国戚。自己向来不忿于门阀之道,认为无论文武,都该以能力而非出身论之。
卢筠之进崇文馆,不过是仰仗范阳卢氏的名望,与皇家修好罢了。
少年时他也在国子监读过两年书。当时父亲官拜六品,他只能入收学一千人的四门学。仪凤元年,父亲赶在春沐时来到西京,带他参与八皇子八皇子:李旦,唐中宗李治幼子,母为武后,在武周王朝结束后登基。伴读的遴选,如若中选,他就能在只有二十人的崇文馆上学了。
遴选当日,四书五经试应后,便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考较。项元对骑马射箭极自信,书法算数也有底气,只是礼乐两项让他犯了难。
项元是紧张着进殿的,也果然没有表现好。
应试方散了,崔伯父也赶了过来,父亲说要同他去侧殿与几位学士议事,为表诚心,要辛苦阿元在此跪候。
少年已经十三岁,早明白官场那些人情往来。
所以项元低着头,安静地跪在崇文馆与奉化门的中轴线偏左侧,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膝盖酸涨发麻,口里也渴得厉害,后来连宜春北院的公主、郡主们也放学了。
可他还能听见阿耶在殿内恳求的声音。
时近谷雨,正是绝胜烟柳满皇都的时节,蜻蜓低飞,离燕不还。
雨细细斜斜地飘在长安城里,轻雾朦胧,远岫如黛,崇文馆中红墙青瓦不语,层层飞檐上缀着的水珠汇成一条涓流,沿着瓦当汩汩滑下。
一滴,两滴,一刻,两刻,这细雨如迟迟夜漏,从巳时滴到酉时,一滴滴落在项元的领口,浸湿他的衣襟,沁冷如冰。
冷气上升,又在他眼底蒸出一片热热的水雾。
当时,宜春北院中有《汉宫秋月》的筝声断断续续传来,项元抬头望去,那棵茂盛如盖的大香樟树下坐着一名正在抚筝的小娘子,约莫十一二岁模样,一段绿罗云锦裙裾,一双小头织金云履。
细风吹过,有一阵香樟花纷纷飘落,香气幽微,叠云堆雪,她皓腕深遏朱弦,拨揉间玉指回旋如飞雪。
“夜未央,秋月凄凄斜照宫墙。风雨如磐,梦哪堪愁与影子相陪伴?年未老,心已寒,恨断肠。”
这词句姚玉凤《汉宫秋月》凄切断肠,项元见四下无人,悄悄揉着膝盖,忍不住湿了眼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见到阿耶为没出息的自己辛劳奔走、低声求告,谁又能毫无波澜呢?
他正丧气,却隐约闻得一声道:“小郎君何故自惭邪?”
项元仍伏着头,只见那双小头织金云履已经渐渐走近。
真是奇怪,这会儿已下课多时,她抚筝也还罢了,为何还要过来自己这里?
那小娘子在离他两三丈处止步,脆生生开口道:“方才上课时,我听见小郎君在这边诵王勃的《滕王阁序》。王少府是我族叔密友,如今身在豫章,故而这骈文由我族叔抄录散发,全文近千字,在京城传开还不及一月。可小郎君已经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声韵铿锵,好不畅达。
“小郎君此刻跪侯于此,其中曲折,我亦能推知一二。实不相瞒,我为嘉懋郡主伴读,去岁家母为谋此职,四处奔走,糜费钱财。今我虽入学崇文,心中却不是滋味。
“女子不若男子,能凭自己建功立业、逆天改命。我虽不服,却无可奈何,只得悬梁刺股以求学业精进罢了。但小郎君身为男子,天地广袤,何囿于崇文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