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图纸,信里只有寥寥数语,草纸上还滴着蜡痕,大约是夜里挑灯写的。如此仓促,想必云州已风声渐紧,局势剑拔弩张。
筠之望着窗下光滑的琉璃瓶,轻轻叹了一声气。
云州军营火把连绵数里,今夜无人安眠。
阿史那温傅部吃定关内农忙这点,狮子大张口,向窦都衍索要二十万石粮食,一万只羊,才肯退兵。若大武军错过即将来临的秋种,待隆冬时,代、云、朔几州都要挨饿。
这是代州一整季的收成,窦都衍犹豫不定。突厥人为此遣兵夜袭,烧了三座烽火台和粮仓,催促唐师答复。战事一触即发。
“速战速决为上,烧毁敌军粮草。”项元叉手行礼。“阿史那温傅部如今盘踞在常胜湖,虽不缺水源,可若无粮草也得回城补给。我军趁此出击,实则遣兵绕后,声东击西一举歼之。”
这些天,他白日练兵应战,夜间又忙于替筠之摹出曲辕犁的图纸。两日未眠的他神色有些倦怠,微凹眼眶下漫着一层青色。
李挺皱眉反对:“此计断不可行。阿史那温傅部非黄口小儿,难道不知暗中求援?来去虽远,可一旦援军赶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锋军岂非成了笑话?依我之见,应仿太宗折墌之战以逸待劳,或学陆逊猇亭一役三国时,刘备因关羽被杀,亲自率领大军伐吴。蜀军从长江上游举兵东下,连胜十余阵,直至彝陵、猇亭一带,深入吴国腹地五六百里。陆逊迎敌,带领吴军完全撤出山地,使蜀军在五六百里的山地一带难以展开,反而欲战不能、兵疲意阻。陆逊等到蜀军战线绵延数百里,首尾难顾时,下令全面反攻,火烧毁蜀军七百里连营,蜀军大乱,伤亡惨重,慌忙撤退。后发制人。”
“纸上谈兵。”协礼嗤笑,“折墌之战有几十万石粮草可供补给,我们大武军可不比你们幽州富庶,哪怕后方有粮草,运转军需也要大价钱。不如挺兄回家,替我们向爹爹讨些钱财?”
一时满堂子将相顾哄笑。
“猇亭一役的确相通。”项元在地图上圈住圆山,“只是当年陆逊背靠江东腹地,进退得宜。我军若要效仿,还得速战速决,打他措手不及。哪怕突厥侥幸脱逃,也能趁机拿下常胜湾。这是方圆百里内最后一处好水,又北临圆山,我军可据险以抗,万夫莫开。”
帐内一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窦都衍对着地图沉吟,令众人噤声:“徐将军,你带人刺探阿史那温傅部的方位和粮草,钱将军在后方接应,传递烽火。一旦得到敌情,挺儿从前吓退突厥,项元率主力绕后捉拿。都下去准备罢。”
出了营帐,协礼重重敲了项元一拳,“你方才替李挺说话干嘛?”
项元也回一拳,得意道:“我如今可有家室了,只想速速了结此战。你们要吵,自己扯头发去。”
其他子将闻言,都起哄说:“协礼也快快成亲罢!不能让他成日家炫耀恩爱,太猖狂了。”说完又捶项元,“你小子,果然一心只想回家生儿子。”
邵项元并未对这些揶揄作出反击,只一笑了之。
眼下很幸福,但若有孩子,他和筠筠骨血相连的孩子,他就有了真正圆满的家庭。
项元希望有个像筠筠那样聪明的女儿,最好还有她阿母小鹿一样的眼睛。起什么名字好呢?邵羡筠?可这样家里就有两个筠筠,不可,不可,他的筠筠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还有儿子,他则希望女儿晚点出生,这样她就能有长兄照顾。他会做严父,让筠筠做轻松惬意的慈母。
“走罢。”协礼朝他出神的后背挥了一掌,“该去点兵了。”
他们一路往兵营去,云中的夜晚漆黑如墨,北风呼啸中,巨火的焰苗被压得极低,旄旗也剧烈翻飞着,发出阵阵的鼓动声。
项元并不觉得冷,反而心中的热血在不停翻涌。他全身心都想尽快结束这场战役,他想回家,想拥抱妻子,脚步也在强烈的思念中愈走愈快。
“阿元。”协礼忽然叫住他。
他不知自己为何叫住阿元,也不知究竟要同阿元说些什么。只是今夜的北风太过钻心,钻得他胸口又空又疼,让他忽然想要剖开自己。
“怎么了?”项元回头,乌黑的眼底仍闪烁着幸福的微光。
阿元的双眼是锐利幽冷的,从不曾这样温柔过。
协礼垂头,不再看阿元陌生的神情。
他沉默着握了握袖内的福袋,那是阿娘绣的福袋,自己和阿元各有一只。可他的这只福袋却不再平整了,触摸时甚至能感觉到锐利的棱角。因为袋内装着筠之在武场射李挺酒壶的箭簇,他第一次见她射箭的箭簇。
他趁无人时拾起,偷偷保留这卑鄙的、苟且的箭簇,和自己不见天日的爱意一起。
“没什么,走罢。”他没再看阿元,又迈开了步伐。
日出前,窦大都督派李挺作先锋诱饵,让邵项元率主力绕后。李挺愤愤摔杯离去,自己官职明明比邵项元高半阶,凭什么派邵家小儿主帅?
所有人都只当他是李文暕的儿子,让他一直活在父亲的阴影下,才让他被父亲看不起。在益州如此,在云州亦如此。可叹自己满腹兵法将才,却不得施展。他不甘心。
邵项元率主力军在圆山北高地上按兵不动,穿黑甲的兵士们齐齐整整压成一片黑云。时辰一到,项元率兵从高地俯冲,南临常胜湾,却迟迟不见先锋人马的踪影。
可突厥哨兵早已吹响十里号角迎敌,霎那间,铺天盖地的箭雨飕飕而来,无数银光凌空飞旋,利箭穿透邵军铠甲,一个又一个大唐兵士倒下了。
唐师身后是几十里高山,毫无退路,项元只能领军拒敌,率后方的骑兵俯冲,战马风驰电掣地狂奔着,大地一阵乌隆隆的激颤。
突厥兵的防守十分严密,方才的天罗地网的箭阵已然让唐师倒下一片。激战两个时辰,李挺部众却迟迟不到。项元此时已明了七分李挺是刻意迁延,欲待自己和协礼出击后、双方混战时,他再率兵救援,如此一来他就成了制胜主力。
可李挺不知,北漠晚间会刮极大的西北风,不消一个时辰,沙石丘陵就能被吹到几十里外。只要入夜,所有的地图线路都不能用,他此刻大约已在漆黑风沙中失去方向。
士兵们见约定的先锋军不在,本就疑惑惊惧;如今援军迟迟不来,士气更加低靡,大武军在突厥强攻下节节败退,渐占下风。
奔虹的前蹄此时也中了箭,踉跄倒地,吃痛嘶鸣。项元下马,扔下胡禄和箭矢,拔出障刀与突厥人肉搏。
无知獠贼,急功近利!
项元将所有对李挺的愤怒放在大刀上,奋力杀出血路,可周围的兵士依旧不断倒下,放眼望去,满目都是胡服突厥在砍杀我军士兵,金戈碰撞,战马悲鸣,残破的“邵”字旗逐面倒下,圆山已血流成河。
协礼的右肩已经中了一箭,项元要往那边奔去,可一路上有千万把敌军刀剑阻拦。他因为突厥丧父,也险些丧妻,不想再失去自己最好的战友。
此刻项元完全被仇恨和愤怒支配,他遇神杀神,魔来斩魔,数年刀尖舔血的日子把战场上的他养成了一只嗜血的狮,他拿着刀与盾不停地砍、刺、格,杀得双眼通红。
胡人飞刀向他颈脖而来,项元腹背受敌,只能偏头躲过,那弯刀从他下颌擦过,血液立刻汩汩而出,流淌在他残破的盔甲上,流进地上所有大武兄弟的尸血里。
永隆元年闰七月庚申,天将破晓,阿史那温傅部俘大唐明威将军邵项元、大唐昭武校尉秦协礼于漠上常胜湾。
兵败被俘虏,一下将两人送入了险境
筠之,快来捞捞
李挺蠢猪也!
第0029章 肃冬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