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娘从汾州回来时,秋风萧萧寒瑟,窗外的梧桐冷得光秃秃的,可她急得连手炉也没拿,一下车就直直往筠之房里去。

“可了不得了!”兰娘压低声音,将所有侍女遣走,才接道:“我在汾州,听见刺史府的下人都在议论,等都尉得胜归来,郭刺史就要将外孙女嫁给都尉作平妻!阿筠赶紧写信给都尉通口气儿罢!”

“都是胡说的。崔五娘子如今已在益州了,兰娘放心罢。”筠之原本在看欧阳信本的《梦奠仲尼帖》,抬头关切道:“兰娘冷吗?手冻不冻?我为你沏杯茶罢。”

“哪里在益州?她分明在寿宴上坐着呢。”兰娘着急,满脸愠色。

“孙女儿为外祖父贺寿原是本分,兰娘忘啦,小时候娘也总带着我去给外祖父贺寿的。”

“贺寿,贺寿,只有你还这样不长心眼!”兰娘戳了戳她额头,“我听说,不仅郭刺史,这事儿连都尉的外祖父也首肯了,连两人的八字都配过了,阿筠还是长长心罢!”

筠之倒了一盏热茶给她,“项元和崔娘子从前本来就有婚约,是项老先生敲定的,他二人配过八字也正常。崔娘子如今还是李义珏名份上的妻,没有再嫁的道理,兰娘不必担心了。”

“什么不必担心呀!”兰娘急得窝火,要将那本字帖扔走,可信本真迹实在无价,只能含怒推了推杯盏。

“前些年,为阿筠还小,后来又是陛下赐婚,更改不了,许多五姓七望的污糟事,我不曾对你说起。如今陛下打压士族的意思放在明面上,生死关头,哪个还会看重名节?崔郑王李,哪一家不是借姻缘来巩固新贵?也就咱们卢氏远在范阳,守着个空名声。那崔氏可比咱们卢氏手眼通天,别说那崔娘子有婚配,就是有孩子,要改嫁,人家法子多的是!你你你你赶紧写信去云州。”

筠之心里也打起鼓来。她一见到他便不发愁了,万事都像新打磨过的铜鉴那样明晰。可每每他离家打仗,一别数月,她便觉得自己一个人走在阴漆漆的大雾里。

筠之忖了忖道:“一则崔娘子未必肯,二则项元亲口说过他无意于崔娘子。况且,他走前也叮嘱过我,说外祖父如今上了年纪,请我多担待,如今更不该为外祖父随口一句话去扰他。”

“苍天,苍天,纳吉下一步就该纳征啦!阿筠这样聪慧一个人,怎么连私宅里这等小事也看不明白?都尉家中这样无理,阿筠也不知抵抗,那项老先生才敢拍板平妻一事,这是第一层。第二层,但凡妻子和老娘对冲,都是中间的郎君不顶用,我瞧都尉是顶不住长辈的威压了。”

兰娘推开杯盏,继续道:“将军家世本来就不高,那郭刺史在军里很说得上话,崔娘子的祖父又是前任宰相,他们若给将军穿小鞋,往后数十年的岁月呀,他仕途不顺都能算作阿筠的错。到时阿筠和都尉感情再好,将来也得消磨了。

“我早说阿筠该请医师来瞧瞧,开些个生育的秘方。咱们家那位卢笢之可是不顶用了,阿筠孤身一人在代州,又不曾生个一男半女傍身,这下,这下!嗳!嗳!”

筠之目睹养育孩子撕碎了阿母的时间,让她失去自我,变得蛮横无理。阿耶去后,阿母更将所有心血精力都奉献给大哥,甚至爱大哥胜过爱父亲,当然也远胜过爱自己。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无忧无虑的,不必和自己一样从小察言观色地过日子,如果生下孩子只为对抗,只为巩固地位,只为继承仓皇和寂寞,那她宁愿不要孩子。

筠之合上字帖,苦笑道:“原是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好兄长撑腰。”

兰娘自责不该拿卢笢之来戳阿筠的心窝子,忙找补道:“也不能这么说,范阳卢氏的声名到底摆在那儿。但总之,阿筠还是尽快写信去云州罢。”

筠之微微失落,点头道:“我会的。”

姻亲原本就是家族利益的结合,若邵项元真有再娶的意思,自己也只能听之任之,何况她还承着邵项元一份救命的恩情。这几月有情饮水饱,她倒忘了,白首不离的背面未必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也可以是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成亲前,她以为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却忘了蒲苇丝断的代价太惨痛,是断臂求生。

她写信时很小心,写完自己读了一遍,讨好和巴结的意味很明显。成亲只是换了一处地方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地讨生活。

第一封信去了半月有余,邵项元没有答复,兰娘又催她再写一封。第二封信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将那些谄媚的话复述一遍么?她坐在案前,只觉腰背上的头发梢刺得自己又痒又痛,她揉着头发,忽然垂头哽咽起来,又近乎病态地、极快地就不哭了,另换一份笺纸来写。

但第二封信还是没有等来答复。是或不是,她只要一个答案,不会叫他为难。可他不置可否,选择冷处理。

倒是项錅来了一回信,说自己在为阿元和崔娘子纳吉,叮嘱她们日后好好相处,“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妇言,不必辩口利辞”出自《女诫》,此二句训导妇女要顺从长辈的意思、不能牙尖嘴利地辩驳还寄了厚厚四卷女则女训。

筠之再不愿意,也得忍着恶心回函敬谢长辈训诫。这是御赐的姻缘,除非自己出家,否则怎么能断?

日后回京,自己还是要住项府,还是要向项錅早晚见礼。如今撕破脸,日后只会更难堪。况且自己有什么脸可撕呢?她早已没有家了,将来折冲府的院子也要和别人分享。

幸而秋社将近,大小事情都需筠之安排料理,她过分地忙、没必要地忙,像陀螺长出一根鞭子不停地鞭笞自己,永远旋转着,一刻也不停。只有焦头烂额了,心里疯长的不安和怀疑才能被压抑。

云州连日寒风肃杀,满城花叶尽落,一地金黄残存,只留枯枝败叶在树梢。

元礼二人几乎是爬着逃回云州长城的。

他们被捆至常胜湾牙帐后,协礼趁无人时,用福袋中的箭簇割开绳索,又割开守卫的喉咙,这才得以脱险。可他们没有马,也没有水,在漠上艰难踌躇了半个月,才走完这短短几十里路程。两个人都瘦损得厉害,一张黑黑皮裹着头骨,脸上眼窝深陷,只有胸膛尚在起伏。

像会走路的死人。他们这样互相嘲弄。

阿史那骨笃禄原预备以二人为质,向大武军勒索钱财土地,得知二人逃脱,恼羞成怒,斩杀了当夜剩余的五名守卫,并活活烧死一百名俘虏向大唐示威,其余俘虏悉数没为奴隶。

李文暕得知儿子犯下如此大错,亲赴云州向窦衍行礼致歉,并从幽州运来了十万石粮草。秋来百花杀尽,凛冬将至,前线最缺的就是粮食。窦都衍和其他子将想要发怒,也被堵了嘴。

那是一百条性命,却重不过李挺一人,只因他是国公爷的儿子。

项元摔帘离开,迎面碰上在帐外请罪的李挺,他还好端端地跪在这里,可那百位将士已草芥一样地烧成了灰,尸骨荡然无存,孤魂在异乡漠上徘徊,终年难返。

项元想到他们的双亲妻儿,想到协礼肩上血脓溃烂的创面,怒与痛的岩浆在心底迸发,狠狠揪住李挺衣领,提起碗口大的拳头,往他头上脸上捶将下去。

“人都死了,邵都尉在这里演什么戏?”李挺啐出被打碎的牙齿,抬手擦去嘴角血痕,“扮什么大将军?”

项元还要提拳再打,帐中几个人听见动静,忙跟了出来,纷纷拦阻。窦衍对李文暕致歉道:“竖子莽撞,还请国公爷见谅。”又对项元骂道:“越大越不成器!这里是军营,一切自有军纪军法处置,不是长安城里金吾卫的贼窝子!你、你滚回代州,如今战事初平,我这儿用不着半个残废充好汉。”

邵项元一回代州,一回家,先是看见前院里满满当当堆着酒坛、幡布、红木盒等杂物,乱七八糟,竟还有两个家僮坐在一旁闲聊,难免觉得烦躁,发作一通。

那两个家僮其实才歇了半盏茶的功夫,见都尉阴沉沉的,也不好开口分辨。兰娘听见消息,赶过来解释一通,“都尉不知道,阖府上下都为秋社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两个也辛苦,搬了这好些东西出来,谁知陆高村来接东西的车迟迟不到,这才乱乱地码在院里,稍微吃一口酒歇息。”

“罢,罢,”项元揉着眉心,“这样琐碎的事,也来告诉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依旧往后面院子去。

穿过月洞门,两侧绿纱翠竹影幽幽,地上轻苔淡淡,一条石子路羊肠漫漫地通往正门。

“筠筠。”他推门进去,笑着轻唤,张开双臂等她来抱。

筠之还在写秋社的文稿,抬头,逆着光,只见他左臂的衣袍凸起来一块,大约受了伤,纱布又包得太厚。

她愣了一愣,起身,奉茶,为他宽下佩刀和革带,整齐地搁在架上。

他将杯盏随手放在一旁,只将筠之往怀里拉,筠之闻见他身上酒味发酸,还杂着尘土味、血味、药味,他两只粗壮的手臂紧紧压在自己肩背上,她觉得恶心,还有些可怖,她憎恶自己的身体和他紧紧挤着的触感。

“你喝酒了。”筠之皱眉道。

“一点点。”项元越抱越紧,低头吻她的头发,“想筠筠了,筠筠不想夫君吗?”问题仿佛有性的意味。

夫君?好笑,好笑,以后他也会对崔五娘子这样自称吗?筠之觉得烦闷,摆脱他的手,“将军可用过晚膳了吗?我去吩咐膳房罢。”

他抓住筠之要走的手,才发现她雪腕上空空如也,“筠筠的腕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