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难办了。”筠之蹙眉,“突厥人要打仗,兵士们远在云州,赶不回来的。”
“县君说的是。”何仁点头,“冯典说,自己曾在长江游历,见过一种江东犁,轻巧灵便,江南田间常见妇女使用,尤适于小块耕地。然而此时派人往江南去,一来一回就要错过秋种,便想问问典记在长安见过不曾。”
筠之仔细回忆一番,懊丧地摇头,“未曾见过。”话音刚落,《齐民要术》就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长辕犁平地尚可…回旋至难,费力,未若齐人蔚犁柔便也。”
贾思勰在书中记载的蔚犁,和冯典所说的江东犁十分相似,犁架轻小,也无须两牛抬犁。唯一不同是,蔚犁的犁辕虽短,却仍是直辕,回旋时更费力气。
蔚犁源自齐地,齐地固然也远,却比江南近得多,若此时派人去齐地寻找,赶上秋种不成问题。总之有胜于无。
“何叔,你跟我来。”筠之快步走向书房,翻了翻《齐民要术》,随即将蔚犁和江东犁各自的特点写下,对何仁道:“劳烦何叔请人将这两张羊皮纸抄上五六十份,再交给陈校尉,请他去齐地找寻蔚犁,打点妥当后即刻出发,要多少人马干粮都听他定夺。”
何仁有些为难,“典记有所不知,陈校尉与普通府兵不同,他是武行出身,身手又好,所以军闲时也不必务农,恐怕对农具并不了解。”
“是我想当然了。”筠之沉吟片刻,“既如此,叫小努随他一块去罢,她对这些器物机关最感兴趣,一眼就能瞧出关窍。”
“对了。”筠之起身,踮脚从书架上取出几份大哥的名帖,“这些也带给陈校尉罢。卢氏在山东乡间还能说得上话。让他交与村里的乡绅族老,想必办事能轻松很多。”
“我这就去办,”何仁点头,临走时回身笑道,“县君得空,还是先将都尉的信看一遍罢,两下里都害了相思病,该治一治。”
“连何叔也打趣我。”筠之嗔了一句,脚步不自觉轻快了许多,欢欢喜喜地往院中去,拆项元的信来读。
他问筠筠近日睡好不曾?云州目前局势太平,不过日常操练,很是清闲,筠筠不必担心。
可邵项元的字迹分外潦草,事事齐整的他还在笺纸上不小心压出几道褶皱,分明写得很急。
筠之接着再读,他说筠筠若到射场,可以试试大柘木弓,虽更耗力些,但射程远时大弓更精准有力。何叔那里收着自己习射起所有的扳指,有一枚十三岁用的竹节白玉,大约正合筠筠拇指的尺寸。筠筠戴上再拉大柘木弓,既不伤手,又当是我陪你了。
他又说,战国时纪昌向飞卫学射,先要不瞬,再要远视,因此筠筠也别总是看书,多出门走动、歇歇眼睛才好。筠之扶额笑了,她若是纪昌,项元岂不是飞卫了?竟自比后羿后人,果然猖狂。
再往后,他说云中野外有许多萱草,开花时十分灿烂,所以采撷一二,和筠筠共看。萱草忘忧,乐为食之,这是嵇康说的话。自己在洛阳读过的《嵇康集》,不想他还放在心上。
筠之心中暖流涓涓,将其他事一一回过,又提笔写下一首五言。
“屣步寻芳草,忘忧自结丛。 黄英开养性,绿叶正依笼。 色湛仙人露,香传少女风。 还征木山下,角弓贯长虹。”
筠之装了信,请府兵拿去寄出,再亲自去库房选了一只细颈浅紫琉璃瓶,预备亲自插花。
她满怀期待地打开包袱,看见的却不是萱草,是一大把黄花菜,炖肉用的黄花菜。
……邵项元把黄花菜认成了萱草。
筠之一时语塞。
黄花菜插瓶,恐怕自己是古今第一人了。
窗外云随竹飘,远山绵绵静谧,筠之仔细地将花草插瓶,置于自己床下。吹了灯,清爽的香味悠悠飘进帐里,花骨苞随风轻摇,琉璃瓶的影在月光下如水流动着。
她觉得今夜会睡得很好,会梦见邵项元。
次日仍是天朗气清的秋天,田间垄上麦粟金黄,暖风拂过时有稻香扑鼻。田渠中的河鱼虾米都已肥壮,扎双丫髻的小娘子们赤着脚,埋首荷叶的翠盖间唱采莲曲。
可筠之已无心观赏如此美景。
她听从冯典的建议,去往城外垄间拜访农户,希望能为她主持社日一事赢得认同和支持。然而大部分农户对此不屑一顾,认为只是年轻的命妇在婚后故作姿态,只为讨得主君欢心而已。
但这并没有挫败筠之的决心,她摘下帷帽,戴起斗笠,毅然决然地投入田间,和所有农妇共同采豆,试图在劳作中建立起信任。
筠之站在阳光下一望无际的豆田里,双颊已经红如柿子,热得胸闷头昏,想要抬头喘气,却发现长久的弯曲让她很难直起背部,她的双手也被豆荚的刺毛磨得红肿发麻了。
已经第六日了,可她的速度仍不及其他人的三分之一。
周围的农妇们不知疲倦地干着,她们用坚实的双手扯住毛豆苗,随即歪斜着一扽,向身后一抛,哗啦啦一声,一大把翠绿的豆荚就躺进了背篓里。她们不声不响地采着,将冬日全家的口粮,将春节孙辈的新衣,将明年新的麦苗,一挂挂地采进身后的背篓里。
筠之逐渐振作起来,豆荚的香气略微苦涩,但她却闻见了春天,闻见了明年此时绿油油的田野。
日升日落间,农妇们渐渐认可了这位县君。黄昏时,筠之和其他娘子们一同收拾农具,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筠之掀起车帘,只见落日余晖下飞鸟归林,远处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她不禁好奇,五柳先生究竟是怎样写出“带月荷锄归”、“夕露沾我衣”的?
从清晨劳作到黄昏,她早已浑身汗湿,根本注意不到自己的衣袖被露水沾湿,酸痛的肩颈也无法支持抬头望月的浪漫。
她对兰娘叹道:“兰娘,你说五柳先生是不是身体很好?”
兰娘没有理会她关于诗文的见解,忧心道:“筠之非要亲自下地不可吗?向来男耕女织,阿筠若要表率,可以亲事蚕桑。大庭广众下摘帷帽,不蔽容颜,实在不是士族女儿该有礼仪。若是、若是叫你父亲看见你这样辛劳,不知该有多心疼呢!”
马车缓缓颠簸着,筠之沉默片刻,“兰娘,早已不是男耕女织的世道啦。项元在云州打仗,所有郎君都在云州打仗,代州的娘子们都过得极苦。若我不亲力亲为,白白地接受俸禄,往后在代州数十年的光阴,怎能服人呢?”
筠之轻轻摩挲着兰娘被豆荚磨红的手,难免心酸,兰娘在服侍自己前,已经侍奉过两位范阳卢氏的闺秀,她有一手娟秀的好字,品香插花更是不在话下,恐怕一生中从未如此辛劳过。
筠之道:“兰娘不必再陪我摘豆了。还有一旬就是郭暹老刺史的生辰,兰娘选些好的礼品,替我去汾州贺寿罢。”
“我不去。”兰娘有些生气小努一回代州,便将长安的种种经历对对兰娘说了一遍,当然,小努省略了很多,尽量不触碰到兰娘心中最引以为傲的,范阳卢氏的面子。
兰娘接道:“那国子祭酒崔士昌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博陵崔氏这样的做派,真叫我不齿。当初,若我知道郭刺史是崔氏的亲家,宁可睡在荒地里,也不会留宿他家!我可是卢氏家仆,咽不下这口气。”
筠之窃笑一番,兰娘的精神果然离开了她的帷帽,转移到崔卢两家“第一望族”的争执上。
“那,兰娘只当是替邵项元行礼道谢罢,兰娘不是总教我夫妻一体么?”
“好罢。”兰娘终于答应下来,“都尉近日来信了么?”
筠之点点头:“来过了。”
邵项元知道她在找蔚犁后,在军中遍问齐、兖、忻三州人,尔后描出了蔚犁的样式。他写字粗放歪扭,可所画直线笔直,弧线流畅平缓,比例得宜,有种端方精密的美。
羊皮纸上共有三式图样,一式蔚犁,一式江东犁,还有一式她从未听闻的曲辕犁。
蔚犁的长处是改长辕为短辕,如此力矩小,又可舍弃犁轭、减轻重量。江东犁的长处是改直辕为曲辕,再增加可转动的犁槃,耕地时更自由灵活。项元结合二者所长,设计了短而曲的犁辕,还增加了犁箭、犁评和犁建,克服曲辕易滑动的缺陷,又能调节耕地的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