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什么叫只剩?”李治皱了皱眉,“公主明日出降,工部司的意思是叫朕走沙地上过?叫万朝宾客吃灰?”

工部司员外郎跪奏道:“陛下恕罪!此前为修出降亭推倒南朝万年县馆一座,已惹得民众怨声载道。况且……况且皇后娘娘有言,不可扰民一分一毫,而薛府周遭有府邸一十三座,养民近两千人……工部司这才缓缓图之。”

皇后皇后,又是皇后。李治揉着眉心,望了眼满脸窝囊的李显,更觉烦躁,一拍龙案道:“无能!无能!好好的养了你们这些废物!”

裴炎道:“陛下稍安。娘娘如此,也是为天家名声所虑。如今事闲,不如另拨一批精干工匠清扫出一条大道,再以柳叶水浇地,也是陛下和娘娘对上苍的”

李治厌烦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你就替朕看着这事儿罢。”起身拂袖离去,一长列内官们急忙捧起各色器具跟上。

李显微微直起身子,惶恐道:“那么,阿耶的意思,阿耶的意思是儿臣”

“朕的意思,你还没领会么?”

李显道:“儿臣愚钝……”

“朕的意思是你赶紧滚回去读书!上学近二十年,还是这样不成器,一味混账惫懒,真是丢尽你娘的脸!无知的小畜生!再答不出墨义,便不要再来见朕,也别见你娘!”

李治先往佛光寺添了一回香油,可胸中仍郁郁不平,要往南海池边散心。

赵胜追上道:“陛下!陛下!不能哟,真不能!黄昏水边风大,这氅衣还请陛下披上罢!……陛下,陛下,听老奴一言,太子《俳谐集》一事并没那么严重,陛下文韬武略,娘娘绝顶聪明,太子如今年幼,等将来长大了,自然就能收心敛性,和陛下一样英武。……陛下,陛下就穿上这氅衣罢!”

李治终于停下,让赵胜为他披衣。面前的五月芍药灿若云霞,可他依然愁眉不展,前任太子是六皇子李贤,勤奋好学、励精图治,曾三次监国。只可惜他心有反骨,竟暗中养了几百名死士,意欲谋反。这位心术不正的前太子自然被罢黜,可说来说去终究是自己儿子,心中焉能不痛?如今七皇子李显继太子位已近一年,在朝政上却毫无长进,叫他如何不心焦?

李治长叹一声道:“朕老了!老了!”

几个宫嫔纷纷安慰道:“陛下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将来有的是时间教训太子,何必这样伤怀?况且,高祖爱玩双陆,先帝年轻时也曾斗蛐蛐儿,太子爱看《俳谐集》,到底不算什么。”

李治并不为《俳谐集》怒,但确实也有些。当初自己未及弱冠就替先帝参政议事;太子如今二十又五,却还是一副斗鸡走狗的京城公子哥儿模样。遂长叹道:“人主不能明法而以制大臣之威,无道得小人之信矣。出自《韩非子·南面》”

随行的众人毕恭毕敬地半鞠着身,默然无话。近来陛下心思不定,连赵内官也不想触这霉头。

邵项元在南海池游荡了这些时日,好容易碰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忖上一忖,行礼正声道:“汉祖只小始皇三岁。”

众人不明就里,陛下却捋着胡须呵呵笑道:“这话好极。”

始皇嬴政二十又九扫平六国,三十又八一统霸业。彼时,汉高祖刘邦只是食不果腹的沛县小农,整日不务正业,无女愿嫁。谁承想,十九年后,大秦湮灭、始皇殒逝,刘邦却君临天下,开创大汉盛世四百载。

一句话,既将太子比作刘邦,大器晚成;又将陛下比作嬴政,拓定边方。很高明。

陛下展颜道:“回话的是谁?”

“末将雁门折冲都尉邵项元。”

见李治面有悦色,赵胜补充道:“陛下,这一季是定襄道的折冲府在皇城当差,邵都尉陛下去年还赐过一门范阳卢氏的亲事。”

“原来是邵小将军,好极,好极。”陛下唤他起来回话,“如今太子侍读犯错,卿以为如何?”

“禀陛下,小君小君:唐人称呼妻子为细君、小君在家常言‘君子不发讥谤’,故而末将不敢议政。只是小君也常提醒,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与之化矣。出自《孔子家语·六本》”

陛下微微点头。刘邦虽爱狎玩,可身边有萧何等忠臣,时常匡扶提点,自然大业得成。太子身边却有刘讷言这等轻狂人,实在不妥。

一个打仗的毛头小子竟懂得这些,还机敏地只谈孔子家语,想来是受卢氏家学家学渊源:范阳卢氏的始祖,卢植,以儒学扬名天下熏陶了。

“看来朕做的这桩大媒不错。”陛下面露赞许之色,“卿很听小君管教。”

邵项元又躬身作礼,朗声道:“禀陛下,末将惧内。”

此言一出,众人屏息不敢言。时人多谓今上惧内,茶馆酒肆间多为调笑,却无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这二字。李治听了却大笑起来,他认为惧内很好,自己惧内,阿耶亦惧内。儿时,阿耶被魏徵谏言气得吐血,欲罢之,却遭阿母冷遇,阿耶次日便为魏徵加官晋爵。

“好极,好极。你今日的话都很好。”陛下抚掌笑,“想来是卢小典记功劳。”

邵项元依旧躬身行礼,请求道:“既如此,末将斗胆讨个恩典。”

“内兄卢笢之前月酒后胡言,见罪于皇后内侄。小君终日垂泪,末将几欲上表,又恐引得帝后龃龉。可少年夫妻恩义深,末将不能不为小君求。”

少年夫妻恩义深。

李治没有说话,转身对着南海池苦笑。

他和媚儿也是少年夫妻。

三十年前,登基之初,他一面为阿耶病逝心痛,一面为千丝万缕的朝政焦头烂额。今日要奖中书省,又怕薄了门下;明日要罚哪个卫尉侍郎,又想起他是国公的儿子打不得。

回到后宫亦不得休息,内院永远在失火,王皇后与萧淑妃日日吵得他头疼,分两柄玉如意、两把半月栉也要叫他裁断。

他拨不开、咽不下,只有和媚儿一起,才能得片刻安宁。

她陪自己吟诗作赋、双陆对弈;案牍劳形,有她红袖添香。每逢政务恼人,她就替自己痛骂大臣,为他出气。二人并坐读书时,她偷偷将一缕长发系在自己袖扣上,以为他不知情,但他一早看见了,提笔蘸墨都小心翼翼的,怕扯疼她。相思殿下,她的笑脸如芍药明媚。

可惜后来富贵迷人眼,自己坐拥天下美人,媚儿执意朝中弄权,二人渐行渐远,虽悔难追。

陛下沉默了很久。项元微微抬眼,陛下仍背对众人,月光下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他今年不过五十三岁,可这三五年间老了太多,风霜已经染得双鬓全白。

隔岸的粉雾一般的芍药海已经快要开败,风过时星落如雨,水波明灭交叠,残瓣飘零。

李治仰头,目光穿过头顶枝桠的缝隙,落在远空的孤月上。他低沉道:“你退罢,公主出降,天下大赦,朕会宽宥卢笢之。”

自己和媚儿做不到的,就成全成全年轻人罢。

项元扯回思绪,回房换了身礼服,未时,二人出发为太平公主出降庆贺。

帝后十分宠爱太平,已于前月颁布诰令,恩典公主出降当日大酺一日一夜。故而长安城中大道条条水泄不通,街头处处摩肩擦踵,竟比每年最繁华的上元节还热闹。

马车在道上塞了整整两刻,寸步难移。

筠之掀起车帘,向外望去,此处已近东市,距平康坊不过一两里路,若步行,不消两柱香就能抵达薛府。

她想提议步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