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氏点头,示意他说得很好。

方佑傻笑,肉肉的脸颊堆成两朵粉团,对筠之道:”嫂嫂姐,有朋自远方来,方佑乐。”

话音一落,周围的仆妇们都笑开了。“这孩子,和阿元一样鬼灵精!”婶娘搂着筠之,笑道,“阿元儿时第一次见我,偏不叫婶婶,也是‘姐姐’、‘姐姐’地浑叫。我听了这话,心里热,脸上也热,他叔父就宽慰我,说‘阿织原是娃娃脸,也不怪他叫姐姐’。哎呀!我真是被他叔侄两个哄骗了,一成亲就这么多年!”

筠之亦笑,调皮道:“别说当年,哪怕眼下,若不是有失规矩,我也要叫婶婶一句‘姐姐’的。”

邱织直笑,扬起白团扇作势要打,筠之便合手,巴巴地望着她道:“姐姐可饶了我罢。”

俯仰说笑间,筠之的视线流转至院外,邵项元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花墙门边,亭亭如盖的大槐树下,也远远低笑着。

夏日的早晨,阳光总是清亮,空气也如同爱人的呼吸般清而温柔。微风拂过时,项元身后一片缤纷落英如雨,碎碎小小的槐花在空气中轻浮翩转,扬起满面宜人的清香。

筠之唇角微扬,目光越过人群,温柔地对他笑。

项元心中春风拂过,快步走到她身边,拢她的额发,”阿筠怎么眼下发青?昨夜没睡好?”

筠之笑了笑,暂时没说话。

昨日嘉懋得到消息,卢照邻和卢笢之已在涿郡下狱,此案由武承嗣近臣主理,为审查是否还有同党余孽,已经上刑逼供了。卢照邻素来身体孱弱,又有旧疾,卢笢之虽年轻些,可常年酗酒,情形大约也好不到哪儿去。为自保,范阳卢氏有头脸的人物都噤若寒蝉,惟恐牵连自己。

筠之下定过无数次决心,哪怕和娘决裂,也要让大哥好好栽倒一次,叫他知道这世上不是总有人为他兜底,知道推倒油瓶不扶,最后是要害自己跌倒的。

可阿娘爱大哥胜过一切,若大哥真要下狱流放,只怕阿母会发狂,发疯,甚至失去生的希望。

自阿耶病重后,阿娘为家里的生计殚精竭虑,白日替阿耶四处寻医问药,夜晚在阿耶的病榻前,熬一盏灰暗的灰油灯,理丝线、剪素绢,绣精美的团扇拿去卖钱。

那一年家里遭了老鼠,筠之半夜听见厨房里不停有“啪!”“啪!”的拍打声传来,出门一看,原来娘舍不得花钱请人来除鼠,自己带了两个侍女,就着苕帚打杀起来。

小筠之也立刻拿起苕帚,用力对灶台一顿乱捅。她一直不敢睁眼,也不知老鼠究竟打死了没,只记得后来阿娘紧紧搂着她,大哭道:“我的儿!真是苦了你啦!”温热的泪水沾在自己脸上,又凉凉地掉进自己领口里,浸湿一片衣襟。

可苦的只有自己一个么?明明阿娘从前也是娇生惯养的高门娘子。

那一夜她的夫君半只脚伸在黄泉里,她的儿子对母亲和妹妹的辛劳充耳不闻,她只有女儿可以依靠了。

若娘只是一味歹毒偏心,要恨她其实很简单,可她教自己抚筝,替自己梳妆,为自己就读崇文馆一事四处辗转求人。筠之感觉到阿娘的爱,也感念阿娘的爱,而爱恨交织是最难缠的,她要恨时会想起阿娘的好,要爱时会记起阿娘的坏。

卢笢之就这样伏在阿娘背上吸了一生的血,也借娘亲吃定了自己,筠之无可奈何。

筠之偏开头,不敢让目光流连于邵项元真挚的眉眼间,轻声否认道:“没有,睡得很好。”

她撒谎。

邵项元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阿筠这几日分明在为卢笢之心焦。崔延璧知道,谦兄夫妇知道,全京城的文官和他们的家眷都知道。她却瞒着自己,一个字也不透露提起。

究竟为什么?

来西京之后,她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言笑晏晏,可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和筠之之间的距离再次变得微妙而遥远。

她很礼貌,也温顺,问她在项家住得是否习惯,她点头,问她想不想去东西市玩,她说在家教方佑读书才是本份。入眠时揽她在怀里来来回回地摆弄,夏夜里热得脱水,热得手脚绵软,她明明哆嗦着要昏死过去,也不说话,只掉眼泪,他觉得懊丧,但身下反而更用力了,沿她泪痕一路吻下去,在她脖颈间吮出红花,点燃,开绽,种下蔷薇的刺、蔷薇的惩罚,她才会很轻很轻地说一句“别,明日会被人看见的”。

几十日以来,二人心灵最近的时刻,竟是方才隔着人群远远对望时。总是猜不透她的悲伤欢喜,在她失明的盲区里寸步不移。

筠之的确纫如蒲苇,但自己,于她而言,却并非可依靠的磐石。

邵项元原本要说出的好消息,此刻又咽回腹胃里。

为什么两个人都不长嘴啊!我恨!

放心姐妹????这事很快就说清楚了,唔拖泥带水,还有女主家里的事一起说清楚了

第0017章 结发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骆宾王《帝京篇》

昨日午间,陛下召太子李显入两仪殿回话。

陛下先问《尚书》《春秋》帖经,太子对答如流。陛下甚喜,又问《职制律》《擅兴律》墨义,太子生疏,支吾作答。陛下依然和悦,又问近来皇后请赦杞、鄱二王之表,及胜州不战而胜之章,太子一无所知,面露难色,不能答。

三省官员均垂首静候一旁,内官亦无一敢言。偌大的两仪殿瞬时鸦雀无声,冷得如冰窖一般。

有内官从殿外碎步趋入,颤声回禀道:“禀,禀陛下,千牛将军查访东宫,书房有《俳谐集》?十五卷,是太子洗马刘讷言,刘少府所撰,请问陛下如何处置?”

十五卷?李治李治胸内郁郁,左臂也抽痛起来,急捶胸口。

左右内官诚惶诚恐地扶起李治,对外唤道:“御医!传御医来!”

李治皱眉摆手,意思是不必传了,自己双肘撑案,不住地揉压两侧太阳穴。

“陛下?陛下?”老内官赵胜碎步趋近,双手呈上一枚珐琅圆饼,“这是皇后娘娘叮嘱带的薄荷脑油,让奴为陛下涂上罢。”

薄荷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冰凉、辛辣,李治紧绷的太阳穴渐渐被脑油松开。“你,你们,”李治指了指三省官员们,“先回大事。”

“陛下,”驾部司员外郎奏禀道:“比来北境颇不太平,裴行俭前次率军北征,平息突厥之乱、斩作乱贼首三百,实在是办事得力,安定民心。此前夏州群牧使报,自调露以来,夏州丧马一十八万馀匹,监牧吏卒为虏所杀掠者八百馀人,边境人心不可不谓惶惶。薛延陀达浑等五州见风使舵,率四万馀帐来降,添良马一万馀匹。裴将军之功,实应大加奖励。”

员外郎陈词后,顿首以待天子回复,可大殿内寂然无声,原来陛下正盯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出神。龙椅上是这朝天子,龙椅下是下朝天子,谁敢说话?众人两头都不敢得罪,只好将脑袋越压越低。

黄门侍郎裴炎轻咳一声,说道:“行俭忠心可表,陛下已为其加封闻喜县公,若夏州群牧所言为真,按例,应另赏绢匹一百,结钱一万。”

李治终于回过神来,有些倦缓地道:“准奏!”

众人齐称遵旨,正待退下,李治又叫道:“回来!”

于是众人又回身揖倒,“臣在。”

李治道:“出降亭,现下如何了?”

工部司员外郎支支吾吾地回道:“禀、禀陛下,亭身、亭顶已大抵完工,只、只剩一些清理修缮事宜还待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