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李义珏一党见罪于陛下,璧儿无辜受累,崔家向来心疼女儿,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原本孙儿还有娶到璧儿的机会,可席间孙儿频顾此女,大有缠绵不舍之态,这再娶平妻一事就不好办了。
项錅愈想愈怒,竖眉道:“你将《女诫》第一则背来听听。”
筠之再行拜礼,平静诵道:“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正色端操,以事夫主,……何名称之可闻,黜辱之可远哉。”
“呵!嘴上背得熟,心里却不熟。”项錅嗤鼻,又道:“晚归一事,就在此罚跪两个时辰罢,将《女诫》九则全部背一遍,明日我叫人拿一卷崔府君注疏的《女诫》给你,好好学学真正的世家妇道。”
项錅甩袖走后,筠之仍平静地背诵着她最厌恶的《女诫》。
讽刺的是,十几年来的教育早让她对这卷牢笼上的每一句话倒背如流。十几年来,她无可奈何地和这些讨厌的记忆共存着,这是自己所处世界心照不宣的生存法则。
筠之也好,上官婉儿也好,哪怕皇后娘娘也好,她们追求在上位者面前打破枷锁,可打破的过程中,又不得不一路背负着它,痛苦地目睹同伴们倒在艰难的跋涉里。
筠之跪在坚硬的青砖上,夜间的湿气渐渐浸湿了双膝,整段小腿都漫起霜重鼓寒的凉意,但上半身却是闷热的,在残暑余温的炙烤下,轻罗衫袖已微微汗湿,紧贴在手臂上。
她平静地背诵着,背诵着,双眼怔怔望着前方,花盆沿下有几只蝉的尸体,两翅已经僵硬。
远山雷鸣隐约,大旱两月的西京,终将迎来粗笔浓墨的第一场雨。
第0016章 盲心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项元在中堂坐定,却发现今日崔府来了不少宾客,都是户部和门下的官员,分明是崔士昌设宴款待同僚好友,顺便捎上自己而已。
除了曾经四门学的同窗,在朝的两京文官,邵项元一个也不认得,也无意结识。因此他不过斜倚在案上,发着呆看乐娘弹《长安古意》。
乐娘促弦时,大拇指那侧的腕骨上会凹出一口浅浅的小湾,和筠之的手腕一样。
他心痒难耐,万千思绪已经越过琵琶,越过人群,远远飞到筠之纤细的手腕上。他想念牵手时丝滑微凉的触感,想念她明显而圆润的桡骨凸起处。
“阿元几年没回西京了,一定有很多朋友要拜访罢?”延璧仰头,望着他眼睛。
“我没什么朋友。”项元淡淡道,“往后称邵都尉罢,早过了称小名的年纪。”
延璧微微一怔,笑道,“不过是兄妹间的昵称,这么多年,早都叫习惯了。阿元忽然这样说,可是卢妹妹生气了么?”
“她属兔,你该称卢姐姐。”项元皱眉。延璧就是有一种让人不痛快的能力,他们虽然一起长大,但快乐的记忆很模糊,刺心的记忆却都历历在目。
有一回崔祖父教他和阿礼下棋,崔祖父见客走开了,他们便不再下棋,拿来锯锤,想替崔祖父将那老坏的花架修好。恰好延璧放学,带了几个同窗回家,同窗也许以为项元是她兄弟,出于礼貌地夸赞两句,延璧却道:“他爷爷是做木匠的!怎么能不擅长?”众人哄笑一番,阿礼也讪讪的。他回家告诉外祖父此事,外祖父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从他提到崔家时那种巴结的神气,邵项元已经明白,做木匠是件十分可耻的事。
再长大一些,八九岁时,邵项元的身体不知是忘了生长还是怎么,竟一点儿也不长高,彼时阿礼已比他高了半个头,后来连延璧也长得比他高了,她笑他矮,将来就算有幸能登科,也不可能被点作探花的。他从军,她还在家塾上学,再见面时他已经没了父亲,她已经是京城里有名的闺秀,也常常安慰项元,真有几分体贴的意思。后来他明白,这里面一则有长辈授意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更何况十四五岁的光景,崔士昌冷眼瞧着,这几户人家的子弟,竟是项元最出息可靠。二则,延璧从来是那种你比她好她就奚落,你比她坏她才善解人意的性格。
他回过神来,崔延璧仍絮絮地说着话,问他雁门的见闻,或说独自在京里很是落寞,项元或点头,或摇头,偶尔能答上一句极短的话。
“方才的《长安古意》,阿元听得很认真。”延璧微笑道,“说起来,这首曲子还和卢姐姐有些干系呢。”
“有甚干系?”
“阿元不知道么?这《长安古意》是卢照邻写的,他和卢姐姐同出一族,现下人在范阳呢。”
项元立刻想起那日案上写有”范阳涿郡”四字的双椟,正色道:”范阳?卢照邻在涿郡么?你还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别的。”延璧低着头,看盏中悬浮落下的茶叶,漫不经心地撩了撩头发。”只知道‘梁家画阁中天起’那一联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有个卢氏的七品通直郎,还点出那一句是讥讽武氏外戚乱政呢。”
通直郎?那不是筠之的大哥么。
“还有呢?”
延璧摇了摇头,“如今皇后的亲侄儿,周国公武承嗣已经知道了此事,范阳一应口供案宗都交由他审理,此刻,卢氏二人大约已经下狱了罢。”
怎么出了这样的大事,她却一言不发。项元凝眉,夫妻一体,这话不是当日她同自己说的么?
若此时找裴大总管求情恐怕不妥,眼下,大总管自己亦身陷囹圄胜州大胜后,黄门侍郎裴炎进奏,不可使臣子居功自傲,陛下当时未置可否,事后却撤回为裴行俭加封国公的旨意,只授县公。此时,若由裴行俭上书,反而将事情闹大了。
“阿元竟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大的事,卢姐姐竟没对阿元提过半句?”延璧讶然片刻,摇了摇头,垂眸道,“卢姐姐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用意,阿元回去后千万别”
不等她说完,项元已拿起案上佩刀起身,”你和你大伯说一声,恕我无礼,先告辞了。”
延璧蹙眉,怯怯地拉住他的衣角,娇声道:“阿元要去哪里?我可不知怎么对大伯交代。”
他扯回被拽住的衣袖,一字一字清晰道:“你就告诉他,我现在要进宫。”
邵项元一路急马往宫城去,眼下最要紧的有两件事,一是即刻往右翎卫交班,尽快进宫当差,早日面圣,向陛下面禀情由;二是发一封急函给幽州,请人替他在涿郡狱中打点一二,筠之一向孱弱,想来她叔父和兄长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儿去,扛不住板子。
一进宫城,当值的都尉见了他,很亲热地握手,“噢邵项元!高升了,高升了。早知道弟是建功立业的人,有窦都督提携,又娶了范阳卢氏的新妇,弟之前程,不可限量啊!”
这话里有刺,项元免不得来来回回谦虚一二,做小伏低,哄得对方春风满面时才说明来意,但对方尤不买账。
项元袖内夹着一张面额极大的飞钱,已承进奏院朱印,他一面笑,一面趁握手时将飞钱滑至对方掌下,“千牛将军那边,我明早遣人通传一声。倒是你我有几年没见,什么时候来诚义商行喝两杯?”商行喝酒,自然是暗示他飞钱去这里勾兑了。
“邵都尉,不是我不给你这个面子,你还年轻,来京里轮值不过两回,所以不知道这排班里面的利害。这回你早一些、下回他晚一些,长此下去岂不乱套?这责任你我都担当不起。”对方倚老卖老,那张飞钱倒很坦然地收下了。
来回几番,项元又说“若有换班的文书要签,一应盖我的印钤”,对方才终于松口,顺利交班。
后来项元又得知陛下最近身体好转,听政议事、赏花游玩多在太极宫。每日晨起,陛下亲临两仪殿,与朝臣议政理事,随后在以北的神龙殿歇中觉,再回两仪殿审阅奏疏。用过晚膳,陛下或返大明宫,或在南海池泛舟游玩,听曲赏花。
自己所辖在南海池附近,细细算来,只有陛下在泛舟游玩的短短几刻才能面圣,这并不是好时候,陛下操劳一日,恐怕晚间不愿再听政事。
可也只能静待。
自此后,项元一连在宫城辛劳数日,这天又是平旦后才换班回府。项錅一早往城外道观打醮去了,项元不必请安,遂往筠之院里去。
他穿过藤萝拱门,只见筠之和婶娘在院中教方佑认字。筠之还未梳妆,穿轻简的纱衣夏装,袖内一段皓腕,如凝霜雪。她抱方佑坐在膝上,左手捧一卷《论语》,柔声为他讲《学而》篇。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方佑学舌,看向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