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什么浑话?”嘉懋掩嘴低笑,幽幽道,“我是要问你们有没有写过信,筠筠想到哪里去了?”
嘉懋起身,从床底下拿出一件描金宝匣,莲儿看见那宝匣,登时变了脸色,急道:“郡主!我有一件事还没说。”
“待会儿再说,”嘉懋笑道,“我先给筠”
“不行,这事和县君干系很大,必须立刻说。”莲儿拦住她,对筠之道,“回来时,我听见几个茶坊都在传唱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我记得他是县君的族叔,所以留神听了。总之,不知为何,茶坊里的人都说这诗是写来骂皇后娘娘的,好像还和县君的大哥有关系。而且现下连皇后的侄子都知道了,可能不日就要前往涿郡,抓人下狱。”
嘉懋顿时双手一软,那只宝匣滚落在地,摔出十几封信来。
“我还没吓着,令令怎么吓成这样?”筠之一面笑,一面替她捡信,只见上头赫然写着《下山歌》:
“下嵩山兮多所思,忆佳人兮步迟迟。 松间明月长如此,君再游兮复何时。”
是情诗。
而且是男人的笔迹。
筠之急忙收起,转头对莲儿和小努笑道:“这里没事了,你们下去歇息罢。”
二人行礼离开,筠之拿起信,对嘉懋蹙眉道 :“这是怎么回事?”
“筠筠,我,我……”嘉懋垂下双眸,吞吞吐吐,“我原本想告诉你,自己有心上人了。”
“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筠之讶然:“连我也不能告诉?”
嘉懋羞怯点头,脸颊晕出两片红云,“等筠筠兄长和族叔这件事解决了,我一定告诉筠筠是谁。”
“好罢。”筠之犹豫片刻,长叹一口气,知道她会嫌烦,还是劝道,“令令,只要他为人端正,我一定全心全意支持你。但如今私下往来,不好,这于你是人品大事,于他却只是风流韵事,很不公平。不如趁下个月薛绍和太平成亲、谦大哥高兴,叫他同谦大哥坦白罢。谦大哥见他有担当,也许就应允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眼下,令令还是要爱我多一点,否则我会吃醋的。”
“那当然了!我永远和你最好。”嘉懋捏捏她的脸,“眼下,先想想卢笢之怎么办罢。我会尽快想法子,筠筠呢,最好先和邵”
筠之摇了摇头,“上次写信时我没说,雁门叛乱花了他好大一笔钱,说到底是受累于我,这次,我不想再麻烦他。”
“这是什么话?”嘉懋拧着两条秀眉,“你们是御赐的姻缘,这辈子都要当夫妻的,何来麻烦一说,况”
“今日午饭时,崔五娘子也在。她还替邵项元擦衣裳。这时候叫我去求他……”筠之顿了顿,“我也是有自尊的。”
“筠筠!”嘉懋两手捧起筠之的脸,拍了拍,“别人对着崔士昌家抬不起头还合情合理,可你是范阳卢家的女儿,又有我作伴,直起腰杆来!别垂头丧气的。”
筠之微微一笑,“和崔家没关系,和卢家也没关系,如今的七家再过一二百年都要化成尘土。我只是在想,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不应该什么都能克服吗?共同磨合、共同努力,困境中也相濡以沫。若能被外界的阻碍分开,还能算真爱吗?”
“莫名其妙。”嘉懋白她一眼,“若被分开就不算真爱,那牛郎织女又怎么说?他们被王母娘娘分开,一年只有七夕能相见,但大家还夸他们是真爱呢。”
“噢,也是。”筠之笑道,“这么算来,我就是邵项元和崔五娘子的王母娘娘罢。”
“放屁!哪有王母娘娘下嫁牛郎的。”嘉懋敲了她一下,“不说这些了,卢笢之这事儿,筠筠有什么想法么?”
筠之点头,“我想过了,眼下大哥和叔叔被捕,是因为《长安古意》的确有辱骂皇后之嫌,但这嫌疑终究模棱两可。所以,我已经仿这首诗,另写了三五篇文风类似的、讲述长安市井生活的、同时讴歌皇后和陛下德政的诗赋,这几日花钱,请人多多传唱,将这些诗说成是和《长安古意》一套的。如此,一则《长安古意》没那么显眼,不太清白的政治含义也能被洗净;二则多少能弥补娘娘的名声,减少损失。等太平婚宴圆满结束,趁娘娘高兴,我再以县君身份拜帖进宫。娘娘一向惜才,我想,至少会饶过族叔和大哥的性命。”
“朝政上的事情,我不懂。但这两件事听起来可不容易。”嘉懋摇头,“筠筠还是和邵项元说说罢。他再怎么说也认得幽州驻将,若卢笢之下狱了,他写一封信,牢里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嗯,”筠之垂眸,“我会再考虑的。”
再回项府时已过酉时,忧愁而浓稠的夜幕瞬间降临。
府内的地灯一盏盏亮起,筠之对这座府邸还不熟悉,与小努四处寻找,却始终没有发现邵项元的身影。
天色完全黑了,筠之似乎走到了另一间院子,院内满地八卦纹青砖,正中央有两棵参天杨树,下置一口黄铜双鲤纹葫芦形大丹炉。
是项錅的院子。
筠之正要迈步出去,背后有一声道:”筠之是在找阿元么?”
原来,邱氏才刚给项錅送晚间的汤药,二人正巧碰上。”阿元才被崔府君叫走,去隔壁喝酒了。筠之若着急,我这就叫他回来。”
筠之急忙摇头道:”不必不必,我并没”她还没说完,堂内的人就肃然一声道:“大丈夫志在四方,阿元出去应酬是理所应当的事。”
项錅凝眉缓步而出,凌厉道:“妇人原该襄助丈夫往来应酬,你晚归便也罢了,还要去打扰他;拜门第一日,新妇也不侍姑嫂用饭,你说说,何为孝?何为贤?”
筠之双耳蹭地红了,急忙跪地大拜道:“新妇知错。”
“岳丈不必生气。”邱氏笑着,将项錅扶至廊边坐下,“我还年轻呢,哪里就要筠之奉饭?倒是您,汤药都用完了么?”
项錅仍盛怒不散,摆手示意她不要插话。接着对筠之道:“新妇在外淹留,申时不归,这就是你娘对你的教养?是你们范阳卢氏的家学?”
今日的确是自己失了规矩,无可辩驳,可这又何以扯上母亲、扯上范阳卢氏?筠之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又不好驳斥长辈,只低低垂头,俯首帖耳道:“新妇有错,还请主君责罚。”
邱氏仍对老人劝道:“筠之今日是和郡主去切磋学问,那郡主的大哥,就是您从前常夸学问精湛的薛谦,他二弟薛绍近日又要迎娶太平公主,这样书香清流的门第,筠之多往来,也是给阿元多铺条人脉。您就别生气了。”
项錅一听“门第”二字,只觉得急火攻心,烧得满心满肺怒气。
他捶手道:“我常说你们这些深闺妇人,根本不懂这官场的道理。阿元如今战功彪炳,又得那窦都督赏识,原本他和璧儿,那是天生的一对,崔家如今的仕途又如火如荼,比那薛家、卢家都强百倍。阿元若有这段姻缘,日后可文可武,哪里还用别的人脉。”
他皱着眉,对筠之道:“我知道你父亲死了,现下你长兄多大岁数了?在朝领什么官?”
筠之刚进崇文馆上学时,也有很多小郎君小娘子问她,你父亲几岁死的?你兄长是什么官?然后告诉她,自己父亲是国公、是县公、是光禄大夫。
她已经对这种直白的打量习以为常,平静道:“长兄如今三十有三,领通直郎,并不在朝。”
“你看看,你看看。”项錅对着邱氏长吁短叹一番,说道:“若非陛下赐婚,这桩婚事我是绝不会点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