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邵项元抱着双臂,脑袋抵在车窗边,正闭目养神休息。他两道剑眉拧着,高高的眉骨笼着微凹的眼窝,眼沟处也有些发青,但鼻子还是过分的高。
他看起来很累。
但筠之反而喜欢他现在的模样,淡淡的疲倦带来脆弱感,脆弱感又中和了他那过分挺拔的鼻梁所带来的锐气。
为贺礼,他今日束玉冠,穿着深鹤灰色绣金对麒团纹圆袍,不戴护腕,大摆宽袖从他两臂下垂落,富贵清闲,倒有些像崇弘二馆里的纨绔子。
咦?深鹤灰?对麒团纹?
筠之猛然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衫裙,正是浅桃粉色、绣金对麟团纹的花样。深对浅、鹤对桃、麒对麟,不恰好是一对么?
这套衫裙是前几日婶娘送的,难怪她当时笑得神秘兮兮,还叮嘱自己一定要在公主出降那天穿上。
霎时红了双脸。
心悸忸怩间,邵项元微哑的嗓音响起了:“走过去罢,这路一时通不了了。”他不曾睁眼,说话时却精确对住筠之的方位。
下了车后,未行几步便是东市,各色铺子里的玳瑁、珊瑚、鹿皮、鲁特琴等数不胜数,还有青目的波斯人卖大腿粗的象牙,卷发的粟特人牵像驴的三峰骆驼。不过,奇珍异宝再多,也不及长安娘子风姿万一。因天气炎热,许多娘子未着帷帽,露出额间的各式花钿。金箔闪耀,石榴大气,还有翠鸟羽的绿、鱼腮骨的白,纷纷面靥如天边团簇的彩云,掩扇之间言笑晏晏、顾盼生辉。
一路上,说书的、相扑的、舞杂的、驯兽的,各式演艺目不暇接,真可谓万国来朝,四海同乐。除此外,帝后更在安上门下放置几处戏台,与万民同乐。午间的日头最毒,可看戏的路人依旧不亦乐乎,都屏气凝神地看观台上人演《梁祝》。
这样足以将任何烦恼抛之脑后的热闹景象,应与郎君挽手共看,可筠之的郎君只是抱剑,闷声走在她身后。
百戏台边传来一阵惊呼声,筠之抬头,原来英台正伏在梁山伯,只听她哭道:“还似当年柳荫会,用手撮起小土堆一片黄叶代柳翠,万丈黄土埋愁悲埋、愁、悲”乐声如泣如诉时,祝英台也纵身一跃,真从台上消失了,然后许多彩纸剪的蝴蝶跑出来,众人无不惊呼,筠之也看得入迷。
城中实在人满为患,娘子应牵着郎君,在这人群里才安全。
但邵项元的娘子似乎没有此意,只是听戏,看杂耍,与过往的其他娘子互换花钿。她步调轻快,左右顾盼,像只初次过春天的兔子,贪婪地呼吸长安朝气,却对自己的烦乱浑然不觉。
戏台上唱了首《梁祝》,阿筠就又在痴望别处了。
项元只怨这天气太热。
他心里正暗自发酸,忽然听得一个男人大声喊了句”当心”!
原来杂耍艺人滑脱了手,朝空中抛掷的铁圈弹进人群中,那铁圈上还烧着一圈烈红的火焰,熊熊的,滚滚的,已朝筠之那头飞去。
项元纵前扑出,双手一揽,猛然将筠之揽进怀里,侧身,竖起双臂,紧紧护住她的脑袋。
流星赶月间,那火圈撞到项元背后的剑鞘,狠狠一下,又弹开了。
“没事罢?”邵项元仍圈住她,附耳问着,依次检查她的头发脸颊衣裳,还好,还好,周身安然无恙。
筠之望着他,愣愣摇头,眼睛一眨不眨。
她没被火圈吓着,倒被他惊雷似的动作吓了一跳这折冲都尉邵项元真当之无愧,明明在看别处,身手竟还这样敏捷。
“谢谢,”筠之两道清澈的目光在他脸上滚了两转,垂眸道,“我……我没事。”
邵项元点一点头,松开环住她的双臂,转身继续走,却似乎听见一声她的叹息,轻而短促,并不真切。
“项元,”筠之捉住他的衣袖,脸又红了,贝齿惶惶地咬着下唇,皮都快要咬破,“此间人多,项元……项元不是该保护我吗?”
筠之低头时,眉黛远岫,明眸流星,像泉水边一株摇动的细柳,微微潮红的脸颊是三月云花。
柳眉半含烟,梨花初带雨。
邵项元忽然很想吻吻她微蹙的眉心,可想到自己仍在人潮中央,还是艰难吞下了这并不宜时的愿望。
他沉声说好,心里却在烈日晴空中,放了一万簇最灿烂的焰火。
项元依旧站在她身后,双手围成环状,在熙攘人群涌动中,形成一个只属于她的,小小的保护圈。她走一步,他也挪一步。
第0018章 延璧
“舞裙香暖金泥凤,画梁语燕惊残梦。” 牛峤《菩萨蛮·舞裙香暖》
二人形影不离地走到薛府,今日满府贴红挂彩,连檐下的彩灯都是一年只得十对的内廷贡品,江南的针刺无骨花灯。悦耳的丝竹之声不断从中堂传出,幽幽地飘满庭院为彰显公主出降的隆重和矜贵,皇后请来了太乐署的博士们掌调钟律,后来皇后又担心太常寺的礼乐过于严肃,叫人约束、不得尽兴,便奏请陛下将教坊的善才们请来薛府奏唱。
薛家的院子虽大,装上全京城的达官显贵也显得窄小,府外两旁的马道已被宝马香车塞满,府内自大门到中堂,每一处都乌泱泱的,人影攒动。
“阿元!阿元!高升了!”
曲栏桥上、流水廊下,一路上都有邵项元的同窗同僚过来叙旧,席未开,饭未摆,邵项元已被拉着喝了八九杯酒。
托邱婶婶的福,筠之和项元这两身衣裳太般配,人人都能瞧出这是对恩爱夫妻,所以人人都对筠之讲邵项元的少年往事。
筠之也笑盈盈地回酒,从他们嘴中知道,邵项元每年春秋双猎、蹴鞠带队总能拿第一;知道他有几篇考较《盐铁论》《商君书》《韩非子》的文章作得很好,都被大学士勾为榜首。
还知道他最爱逃的课是《诗经》《乐论》和书法,知道他曾抄王子安的《滕王阁序》,被大学士拿朱砂笔连批三次重写,说他的行笔“粗!粗!粗!筋骨外露,状若莽夫”。
“幸好投军啦,”筠之掩扇直笑,“否则不是明经材料。”
邵项元为听她说话,一直微微弓着身子,低眉笑道:“娘子说的是。”
“见他在娘子面前这样温驯,众人都“呜呼“哎哟”地喝彩,一会儿揶揄说“但弟妹还得小心些,哪怕豺狼也会装温顺呀!”,一会儿大骂“邵贼也需得一个人来管教管教!”
“筠之?”远处有人忽而唤了她一声。
众人闻声纷纷转头,让出一条道儿。
来者是位娘子,所着不过寻常缎面衫裙,头上也只梳简单高髻,丰密的黑发间没有多余的饰物,只有一只皇后才能佩戴的金凤攒珠钗,风尾坠着东海珍珠,一步一摇,简雅尊贵。
是上官婉儿。
婉儿原是筠之的同窗,四五年前,上官一族坐罪于挑拨帝后关系,满门流放,女眷悉数没为官奴。那时在崇文馆,好好的上着课,一行羽林卫的人忽而闯进来,恶狠狠地抓走婉儿。自那后,筠之曾去掖庭探望过两次,送些衣衫吃食,可从未和她面对面见过一次,出嫁后更是杳无音讯。
再听见她的名字,是这次回京后听人闲谈议论,说皇后娘娘留下一个姓上官的掖庭女奴在自己身边做司言,此人竟有盖世经天的才华,常替娘娘处理政务公文;又说如今陛下与娘娘二圣临朝,那上官司言俨然已是半个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