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元请了窦都督主婚,都督夫人高氏等命妇为筠之送嫁。因大召滩一役项元受累,裴行俭也迁延了回京的日子,留下来为他证婚。故而登门之客更加络绎不绝,门前记礼的师爷连手都写酸了。

因筠之已在雁门,所以迎亲一仪由项元率马队从都督府出发、至折冲府东院接新妇,再到庭内拜堂行礼、祭告宗庙。

项元在队伍前侧,骑着奔虹打头,服玄冕玄冕:唐朝五品官员成婚时的穿着名称。他头戴青珠玄绶冠,青纩充耳,角簪穿过,身穿玄色罗制朝服,佩黑玉带,着六合靴,执御赐黑金龙纹障刀。 马队从都督府鱼贯而出,迎着夕阳浩浩汤汤地向折冲府前行,一路吹拉弹唱,蹄声隆隆,热闹非凡。

及至折冲府前,项元提着一双聘雁下马,可府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陈实连呼几声“都督来啦”,众人才纷纷侧身,为新郎挤出一条道来。

都督夫人高氏穿着最隆重的大缎织金连裳,率领乌泱泱半院子妇人站定门外,要问来人。

穿着朝服的陈实纵身出列,朗声道:“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出自《下女夫词》。唐朝婚俗,新郎好友与新妇亲眷唱和。

高氏身旁的妇人满面笑容,对众男行礼道:“更深月朗,星斗齐明。不审何方贵客,侵夜得至门庭?出自《下女夫词》”

协礼再高声道:“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出自《下女夫词》”

此语一落,众人或欢呼,或吹哨,都纷纷抚掌叫好。

攘搡之间,项元一个踉跄,被推到了众人身前。他已耳根通红,先正了冠帽,才对女眷们拱手作揖,一个个地发障车钱。

高氏掩扇直笑,等红包都发完了,才缓缓将项元扶起:“久闻邵都尉高才,请作催妆诗催妆诗:唐人婚俗。接亲时新郎需要作诗,催促新妇快些成妆出门。一首。”

项元昨夜就作好了,只等来问,便朗声道本诗改自朱谏《金陵广上诸僚友押韵促笔催妆》:

“卢家碧玉长安东,海棠初试晚妆红。 遏云爱听歌喉响,待月休教花影重。 金屋阿娇犹对镜,玉楼翡翠未开笼。 钿筝半掩劳呼唤,周郎频顾两心同。”

命妇们听完了诗,都相望而笑,还要出题再试。项元急忙侧头给陈实递眼色,他会意,抓着一大把铜钱红包,将双手捧得高高的,在人群中大呼“好诗好诗”。

一时空中障车钱障车钱乱撒,众人都伸手去抓。男傧们抓住机会,轰隆隆地一齐涌进院里。

都督夫人笑得满头钗环乱摇,对众妇人道:“拦不住了。”

第0013章 硕鼠

“春酒盛来琥珀光,暗闻兰麝几般香。” 权德舆《放歌行》

邵项元被男傧们簇拥着涌入东院,一过月洞门,视线越过重重女眷,落在碧山桃树下。

筠之服花钗翟衣,外着墨绿孔雀纹大袖连裳,套织金织金锦半臂及牡丹纹朱赤披帛,内着朱褾瓜绿中单、并同色朱缘蔽膝,着瓜绿鸳鸯织锦重台履。她头上梳着两博鬓,下垂过耳;头戴五树钿钗,并红珠、玳瑁、金银等各色花样钗环,在夕阳辉映下流光溢彩。

珍珠色的细尘在空气中飞舞着,轻轻落在筠之肩上。

暮春的夕阳穿过庭院,为筠之温柔的侧脸镀上一层毛绒绒的金光,她笑着,杏眼弯成两座浅浅的月牙,春水流波,惊鸿照影,叫晚霞也为之黯淡。

邵项元心口微微颤了一下,有暖流涌向他毫无防备的心口。

从前他在世上孑孓而行,但今天又有骨肉至亲了,他会给筠之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永结同心,一双两好。

女眷们拿来苕帚,要进行接新妇的最后一项仪式:下婿。

原本作邵项元男傧的将军们,这时又转了阵营,都跳往女眷们身边,说什么“要从折冲府娶人,那不能够”,纷纷高呼着“揍都尉!揍都尉!”一齐朝邵项元冲了过去。

于是无数双手向他伸去,又扯、又拍、又捶,使他的冠又歪了。

筠之不禁在扇后咯咯笑了,发上钗环琅琅轻撞。

项元捋了捋衣冠,大步走至筠之面前,端正地伏下身来,让筠之“上马”。

他小心翼翼地将背着筠之到庭内,庭中众人便开始撒谷豆撒谷豆:唐人婚俗,撒彩果儿,铜钱、谷物等,表达对新人仓廪丰实的祝福。,一时空中飞起各色五彩斑斓的铜钱和谷粒,项元慌忙将筠之放下,两手护着她脑袋。

漫天彩果儿飞星下,筠之仰脸对项元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她踮脚,轻声在他耳边道:“辛苦啦,我的冠服很重。”

项元笑着说不沉,弯腰俯身,亲自为她转席转席:唐朝婚仪中,新妇进门前脚不沾地,需走在毡毯上。毡毯随新妇的步伐交替着往前,故有此名。。 筠之迈一步,他便将毡毯挪一步。

窦都督放下酒杯,转身对众人大赞道:“此举甚好!阿元乃贤婿也。”

话音刚落,人群里不知哪个起哄说,“是和窦大都督学的!”

窦衍急得满脸通红,大喝:“放你娘的屁!”众人于是纷纷笑作一团,都督夫人笑得连团扇都丢了,捂着肚子连声哎哟,直喘不上气来。

筠之提裾跨过马鞍跨马鞍:唐人婚礼习俗。拜天地前新妇跨过马鞍,取平平安安之意。,来到青庐青庐:唐朝婚礼不在室内举行,而是在室外置场地,周围缀青帐或屏风,故有此名。内站定;项元在她身侧,正身并膝,跪立于地唐人婚俗,男跪女立。。

此刻太阳西沉,新月初升,是阴阳交合之上时。

二人对行交拜礼,婚已成。

众人纷纷喝彩,什么如花似锦,金玉满堂,凶神远避,安泰福康。哄闹一番,才将二人送进新房,点花烛、饮合卺。

交杯饮过,众人嚷着让邵项元作却扇诗,他因不想这样多人去叨扰筠之,先苦思冥想一番,再对众人摆手道:“作不出,实在作不出了。”

众人哄笑一场,旋即把他扯走,去中堂开席,拉住一通死灌。

邵项元直到人定后才回来,两颊已经醺得胜花烛红。

筠之正要将团扇放下,他却捂住双眼连连说不用。“方才人多,怕阿筠难为情才不念的。此刻无人在侧,我一定要念。”下诗化作李商隐《代董秀才却扇》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春桂开。”

“作得很好。”阿筠夸奖着,伸手去摸他的脸,竟热茶一样烫。

她惊叹一声“醉成这样”,就匆匆扔了扇子,在妆台抽屉里翻找,要拿些冰冰的东西给他敷上。

项元一直喃喃说没醉,可随后只听“咚”地一声,他已整个倒在案上,右脸紧紧贴着桌面,说了句“阿筠找得真好,果然很凉”,就完全不省人事。

筠之”哧”地一声笑了,缓缓在他身侧坐下。

绛纱灯的粉红色光芒落在他睡着时微皱的眉心上,一朵浅淡而柔和的合欢花。眉尾疤也被映得温柔几分,像颗圆杏仁。

自信得目中无人,却又很温柔,睡着的样子有些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