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随口一问,”筠之将鬓前垂下的头发挽至耳后,微笑道,“如今已经忘了,项元应该也忘了罢?不必再提。”
他望着筠之毫无波澜的脸,漆黑的眸底渐渐翻涌出墨色。
其实那日自己原想先送筠之回府,晚间再谈崔娘子的事,可人还未出城门,就接到窦都督急召回营的军令。遗憾吗?他说不清楚,只知道那日接到军令时多少觉得庆幸,庆幸这可耻的逃避,有层名正言顺的借口。
邵崔二人曾被指腹为婚。
那时,邵项元阿母有孕,邵沛怀送她回京待产,邻居崔家正为二儿媳迟迟没有身孕发愁,来邵家吃接风宴,摸了孕妇的肚子,次日二儿媳就被诊出身孕,十月怀胎后生下了延璧。这是极有福气的事,加之崔延璧祖父和项錅本就交好,两个老人当即拍板,替两个孩子订下娃娃亲。
所以幼年邵项元常听人叮嘱他:“好好照顾崔五妹妹,她以后是项元的娘子呢。”那时他才刚上学堂,还看不懂大人揶揄的笑。
后来,少年项元在受降城丧父,意志颓丧、求生不能时,是崔五妹妹百般宽慰,音乐、书信,她想法设法开导自己,邵项元感激非常。
仪凤三年,延璧的祖父告老卸任后,崔家由延璧大伯崔士昌接管。与父亲持中骑墙的态度不同,崔士昌上任后,迅速倒向了支持士族门阀的”旧派”。除了血缘,世间没有任何联结能战胜姻亲,故而调露元年,崔士昌说定了博陵崔氏和陇西李氏的姻缘,将侄女崔延璧许配给太子洗马李义珏。
邵项元对此很是平静,默认那不成文的婚约已经作废;倒是项錅在家发了好一通脾气,直叹可惜。但一则这桩亲事本就是自家高攀,二则博陵崔氏树大根深,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阿元日后仕途也许还要靠崔家提点一二,所以项錅也不好发作,逢年过节仍旧礼尚往来。
总之,自己和崔五妹妹之间从未逾矩,但他不知如何开口。
六年前在崇文馆掷地有声的筠之,两府贼乱在械库保全大义的筠之,值得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邵项元怕自己不算。
婚期渐近,兰娘日日忙得头脚倒悬,除了何仁亲手经办的事项她能放心,其余一切大小事宜她都恨不得亲力亲为,分外留意,唯恐稍有差错就又要使婚仪迁延。
故而筠之最近不仅没见过邵项元,连兰娘也不太见到。筠之成了折冲府最闲的人,晚间抄经,晨起读书,过午便和两名侍女在院内斗花手谈,投壶步打。
可今日兰娘那边人手不足,竟要将这两名侍女也叫走。筠之不敢说话,只好目送她们离开,自己对着新开不久的棋局长叹一口气。
当下白棋已占二角,黑棋占一角,还有一角尚未定夺。筠之拿起侍女放下的黑子,思索下一步该落在何处,可思来想去,似乎落在哪里都有掣肘。
“阿元忙得脱不开身,典记倒很自在。”
筠之循声望去,只见飞檐上站着一个身影颀长的人,可日光太刺眼,她看不清是谁。
那人飞身而下,掸了掸衣摆,缓缓走来,放下一个海棠纹食盒在她案前。”阿元让我给典记送些吃食。”
噢,是秦将军。
筠之打开食盒,里面放着凫水庄新做的各色果子,琳琅满目,还有她最爱的酒桃。
“明日的婚筵也是凫水庄操办吗?”筠之满心期待。
协礼闻言一怔,她竟连筵席的主厨都不知道,阿元果真包揽了一切事情。胸口莫名的酸涩感又涌了上来,微微发痛。
他点头道:“也是他们办。”
筠之亦点头,“将军方才说项元劳累了?”
“嗯,”协礼应声,“恐怕比明日见礼时还忙些。一是杂事诸多,统筹辛苦;二是人情往来费劲。明日不能来的、不愿来的,都在这几日或登门、或送礼。”
协礼虽说着,可目光游移在棋盘上,“典记未落的那颗黑子,”协礼伸出双指,叩了叩盘中一格点,“可以落在此处。”
“很妙!”筠之惊呼,方才自己只顾制衡,倒忘了可以在此处勾出一只倒虎。她笑盈盈地将两盒棋子推至协礼面前,“将军可以一试。”
协礼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棋盒,“既如此,末将不推辞了。”
协礼为谦虚,着当前稍弱的黑子。他下的是快棋,讲究粗浑果绝,无论是怎样固若金汤的城池,只要咬住一角使十二分蛮力,便能撕开一个大口。所以他布局虽不精深,气势却很雄厚。
数番来回后,盘中黑棋如龙,已牢踞一方,蓄势待发。
筠之蹙眉思索,她不善速战速决,多是缜密经营,借力打力。况且敌人的棋气势汹汹,一子重如千钧,若正要面对面对打,恐怕自己并不占优。故而她放弃硬拼火力,从黑子软肋处缓缓磋磨。
协礼笑道:“典记这是有心谦让?”
“我从不让人的。”筠之目光如炬,又落一子,“倒是将军随手棋太多,还是自己当心罢。”
“好,我当心。”协礼见她求胜心切,嘴角不自觉噙了一丝笑意。见盘中白棋左靠,他便虎回来,为黑龙再添一爪,镇住白棋。
筠之沉吟片刻,两指落子打吃。协礼的黑子紧随其后,也上打。
筠之微微一笑,做出连续手筋:一手虎在侧,瞄住左面黑子厚度,随时张口大吃,如此协礼势必要补棋,自己便趁机挤住右面,要求渡过,打出局部妙手,而此时黑子必不敢吃自己的二线子,无论自己提上方黑子还是左侧黑子,协礼都无法找到劫财。
局面已然被筠之引入官子,盘面上是黑棋占优,大股力量翻腾着,向白子捶去,可实际上黑棋腹背受敌,最是吃力那白棋早如细流涓涓,无声无息潜入黑龙脚腹间。
他必须将这细水掐灭,否则必然决堤。
筠之已猜透他的心思,眼看经营已毕,便转守为攻,方才看似无理的碎点此刻连成了锋利的窄刀,一步步向黑龙颈部逼近。
协礼不甘示弱地着手治水,可首尾难顾,断水需断源,若孤军深入白棋腹地,则黑龙不保。
一时两难,进入长考。
眼下白棋早已劫财,提子无数;自己的黑棋却囿于笼中,无论如何撕咬暴跳,不过作困兽斗而已。
大局已定。
“将军谦让了。”筠之摇着团扇轻笑。
“并未谦让,是技不如人。”协礼起身对筠之行揖礼,抓了抓头发,“我告辞了,多谢典记指教。”
说完,他急匆匆地向院外去,心跳怦然不停。
方才行棋时,总是不自觉去看她落子时纤白的手,棋局行到结尾,又无意瞥见她水蓝绫襦襟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她摇着纨扇,盈盈的笑脸温柔而得意,他不敢再看,不敢让自己也如棋局一般覆水难收。
阿元那夜落荒而逃,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婚仪当日,折冲府门庭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