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谌、崔詧又很及时地将邵项元的商行、酒楼等一应置业抖落出来,……有死士一百二十一人,弓、弩、刀、矛、槊无数,犯律疏第二百四十三条“私有禁兵器”,按律又是绞刑。再配合其曾谏言暂缓处置裴炎、提前斩杀薛仲璋两件事,是“心虽无真实之计,而口陈欲反之言”,是包庇叛党,暗有反心,条条论律将死。
筠之跪在长乐门外的石阶上,长长的飞檐下一片青黑的阴凉,像陵墓。而日近正午时太阳又那样大,烈日侵神,她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远处乾元殿巍峨的朱红瓦顶,听得见一封一封要至邵项元于死地的奏疏。
抖出来她手上有诏书,有商行这些年的底账,亲王郡王、国公郡公博彩的每一笔细账,每年节下给三省六部疏通了多少银两,走鹤春楼洗净的钱票又有多少进入宫墙之中。抖出来,她有时真想原原本本地抖出来,或者劫出项元,他们对着乾元殿乱射一通铁箭。
一起死,谁都不必见明日的太阳。
她口渴,渴得视线模糊时又落下阵阵冬雨,夹着指甲盖大小的雪粒,刮在脸上生疼。
“你你还是起来罢。明日便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你这何苦呢?”蒋俨下朝时这样劝她。
“我知道是你。”筠之笔直看着前方,“最初检举项元的人。是你。”
蒋俨环顾四周,低声道:“你疯了!怎么连我也攀咬起来?李侍中、崔侍郎是问过我一些话,但检举之后,照常是要拷问亲”
“你有个心腹的家僮,姓金,上月丙辰,项元坐狱前一日,酉时进了明义坊。崔詧住在明义坊。”筠之声音微哑,却很轻藐,“金吾卫的出入簿一清二楚。”
其他朝臣陆陆续续从乾元殿那边出来,蒋俨只怕被其他同僚听去,攥紧衣袖,匆匆离开,心里仍琢磨着怎样去金吾卫疏通关系,销毁那出入簿才好,实在烦恼。
朝臣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阳光照在沉寂的宫门青石板大道上,筠之仍跪在远处,单薄的背影上罩着一层浮尘。
光宅元年的最后一日就这样结束了,沉默的重压。
“走罢。”筠之被小努搀扶着站起,“去大理寺。”
年节时的守卫总是松懈,除夕更甚。陈实迷倒了狱丞和两个狱史,弄来两套衣裳。
筠之利利索索地套上,确认道:“钥匙在一层柜台左边的匣子里,用这把青铁钥匙打开,下二层,辛酉号牢房,对么?”
陈实很郑重地点头:“不错。外头有我看顾,郡君只管放心。然而不能久留……两刻钟。只有两刻钟。请郡君顾念大局。”
好苦啊??
明天见面了,不哭嘞??
第0090章 渥玉
“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 李贺《出城》
监牢里日日都在杀人。原本大理寺并不管辖要杀头的刑案,然而近来朝廷清洗,羽林狱、刑部狱、御史台狱都装满了人,只好连大理寺也征用。
邵项元是五品往上的官,有单人房,然而早晚依旧要拉到用刑的暗房里听来俊臣训话。
空气浑浊,几十个人默默地挤在黑暗里,污秽的衣衫摩擦着,一动不动,有跳蚤也不能伸手搔痒在来俊臣看来,搔痒是对监官大不敬,前几日有人因此被打得残疾。
被打的是年逾五十的老文臣,风烛残年之身,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众人都惭愧地低下头去。项元当即站起来拦阻,但手脚都被拷着,他偏头重重朝狱史一击,对方立刻倒地昏死。
他转顾神情漠然的众囚,“都是小脚鸡。五十个人难道打不过?”
来俊臣气急败坏,叫四个亭长按住邵项元,自己对着那老囚一阵狠踢是定了死刑的犯人,打死也无所谓。
“嗳!那边的!”来俊臣踢累了,对着地上呻吟的老囚啐了一口,叫人过来抬走,又道:“快过年了,你们提几个去隔壁,试试新刑具。”
隔壁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传来,幽幽地回荡在深不见底的甬道里,众人侧耳听着,脑袋深深地埋进衣领下,庆幸被提走的人不是自己。
所以邵项元也不再替人出头。自己的兵好歹知恩图报,这里的囚犯却麻木了,精神上永远昏睡着。
这样的生活过了四十一日,他数着,记着,决心不丢掉时间。放在以前死便死了,但如今有筠之,有柔直,他什么都能忍受,什么苦难都有办法度过,无论如何不能死。
但真的见到筠之却如在梦中,恍惚极了。他梦见她许多次,微笑的,面红的,生气的,得逞的,只是梦里的筠之没有这么瘦。
他不曾眨眼,不曾呼吸,如果眼前的妻又是瑰丽流光的一场梦,至少不想她消融。
监牢的嘈杂声窸窸窣窣,一阵一阵波浪似地涌上来,拍打在他们背上。
筠之凝注着他,他还穿着离家时的古鼎紫衫,下摆破了几处,褴褛不齐,结实的上身瘦了些,白领口被拽得松垮,露出峥楞的喉结。一头黑发长长了,胡乱地向后梳成背头,衬得下颚流线锋利,透出几分狼性。
然后她眼中的亮光漫溢,流出莹莹的泪水。
对视的一刹那,天地都分崩离析。筠之仰着头大哭,抽抽噎噎地吸气,像积年冤屈终于得偿的孩子。
总是一见到邵项元就忍不住,明明那么多委屈她都熬过来了,明明尽力压抑悲伤怕小直觉察这摇摇欲坠,可一看见他,怎么会?怎么会?
他猛地拽她入怀,紧紧地不留一丝空隙,筠之也紧紧地抱住他颈项,从没这样迫切过。这一刻她必须用力,必须拥有他,否则便一无所有。
他也不管还有别人在旁,低下头重重地吻她,嘴唇碾着嘴唇,他的筠筠还是那样凉,像玉又像一块冷冰。他吻她的脸颊,她的发,她小小的耳垂,温热的呼吸如鱼游渥,渥暖了,她又被重新拉回人间。
“筠筠瘦了。”他的嗓音沙哑。
筠之偎在他胸口,心跳声还是那样坚定,温暖的海潮,屏退她心里一切恐惧不安。
“那哥哥臭了。”她也笑起来,两弯雨后初霁的杏仁眼。
这笑容依旧明亮,和永隆二年的春夜一样,淡彩穿花,佳人半敛眉,他们还有很长很好的一生要度过。
邵项元眼中一阵刺痛,偏开头,望着小方格窗的亮光,下颚一片青色的胡碴。
从筠之手里接过食盒,他大剌剌地坐下,揭开盖子,坦然笑道:“好。和自己的奴奴吃团圆饭。”
“这是用来叫小直的!”筠之哼了一声,手里的四根筷子分给他两根。邵项元第一筷仍旧是喂她,鲜香的金银夹花平截。
他笑着,一只手摩挲她的手,她悄悄缩回手,那伤口被胡娘子包扎得很好,血肉重新生长,但痂痕尚在。
“预备怎么救我?”他抬起黢黑的手,给筠之抹了几根猫胡须。
筠之笑道:“幸好,你没说什么‘别救我了,你一个人好好过下去’的话。”
他挑了挑眉,闲闲地道:“怎么能害你当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