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錅抹泪道:“你们吃罢!如今这情形,我没有胃口,还是对着上清灵宝天尊说法,为元儿积德。”
听他要走,邱氏松了一口气,“那么主君早些歇息。”并吩咐仆妇送羹汤过去。
吃了饭,小直没玩一会儿便睡着了,热乎乎的小呼噜,一枚软糯的玉露团。
筠之笑着,轻轻拨开她前额汗湿的头发。阿直的眉骨很小很小,吹弹可破的皮肤下两抹玉白的骨,很分明,像爹爹。
只是孩子一睡着,屋里便安静下来,能听见风拂绒雪的声音。
筠之抬头,窗外大雪纷飞,满院的皓影月光,绵延的星灯在冬风掩映中忽明忽晦。雪片翩翩跹跹,像白鹭羽毛漫天飞着,落在眼眶里,呛得人微微含泪。
紫檀木大书架上,三层月白梅瓶一旁,筠之往书房去,将那封免罪诏书找了出来,是永淳元年初次为娘娘献策时所求。
诚义商行违律行赌,串鹤春楼几家酒坊洗钱,放贷利、收钱财,娘娘都说过无罪。诏书是婉儿亲笔所写,盖着娘娘的金宝印鉴,朱墨写就的一字一句红得刺眼,如今却物是人非。
“出了事,筠筠又是闷声不响,越活越回去了!”嘉懋脱下斗篷,和手炉一并递给莲儿道:“找小努去玩儿罢。”
筠之吸了吸鼻子,对她道:“自己坐。”
嘉懋夺过她手里的卷轴,浏览一遍,惊呼道:“这样好的东西,筠筠直接呈给舅母就好了!害我白操心,巴巴地去求见舅母,也没见上。”
筠之没说话,拿起铁钳,翻开火盆里簇簇的灰堆,一刹那,滚烫的热气扑上面来。灰堆下埋着暗红色的整炭,星星火火,落尽的烟花焰子,教人想起洛阳城的元夜,绵延的灯市,舍不得戳碎。
嘉懋絮絮地论述道:“……总之,照如今的形势,你带着这诏书直接见舅母最好。只要她发话,一切都好办。”
“今早递过拜帖了,娘娘不见我。但赵内官将少府监的几把大钥匙装了匣,交给小努,说娘娘觉得那封铸新币的奏疏十分得当,叫我接着筹办。”
令仪蹙眉道:“这时候,哪有心思管铸币?不会是赵内官上了年纪,老糊涂传错了罢?”
筠之道:“他没传错。”赵内官的话是当着几个侍郎舍人朗声说的,是娘娘在明白告诉众人,邵项元一案不牵连自己。
令仪道:“如今人人都知道云州要打仗,连承嗣都说,没道理在此时杀了邵项元。”
的确没道理,筠之想。但攘夷先安内,娘娘从来欣赏晁错。汉景帝也欣赏晁错,但杀他一样毫不手软,积年的老臣被两个小将押去菜市口腰斩,一尸两断。是晁错果真罪无可赦么?也未见得。但汉景帝因此赢得诸王议和,赢得满朝文武心服口服,与晁错积怨甚深的袁盎等人也大仇得报。杀晁错一个,人人都快活。
筠之无言,一下一下地拨着炭堆。
令仪夺过火钳,“哎呀你别玩这钳子了,半死不活的样子可不吉利。”
筠之侧头一笑:“本来就想死。”
“呸呸呸!”令仪急忙捂住她的嘴,对外唤道:“小努!小努!这火盆快端走”又道:“唉,算了,别搬了,我给这呆子煮茶。”
小努于是搬来茶釜等物,令仪两腿盘坐,有模有样地注汤、育华。
“之后呢,筠筠带着诏书,扮作我的侍女,一起去芬芳殿请安,趁机替邵项元求情。你好好想想见了舅母要怎么说!要可怜,你就不会装可怜,但也不要太沉重,舅舅说过,舅母最喜欢我轻快。”
“见不上的。”
“有诏书,怎么会见不上?”
筠之道:“曹操与刘备对垒汉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当夜曹操要吃鸡肋,杨修说”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令仪接道。这典故与炸鸡肋有关,她记得清楚。
筠之点头,“我从前以为,才华经天、文章盖世便能风生水起,但并非如此。有才的确是长处我比别人看得更清楚、说得更切要。但具体说什么,为何目的而说、自己有何置换的条件,凡此种种配合‘有才’,才能在官场立足。这诏书也和才华一样。只是那时我不明白,当事情坏到要动用丹书铁券的田地,那铁券就只是烂铁而已免死金牌。”
令仪并不认同,“你别想那么多,难道舅母还会赖账?”
娘娘虽不至于抵赖,但诏书上加盖的宝印属于武皇后,不属于武太后,不属于临朝称制的嗣皇帝之母。平白拿出来,只会被李景谌、崔詧说成是自己矫制,再扣一桩“伪造皇后印宝”的罪名,绞杀流放。若自己蠢到连李、崔二人的反应也算不出,那娘娘一定觉得自己无能,更无所谓自己和项元的生死。
况且当日在场的裴炎已死,刘祎之决心置身事外,婉儿人在益州,武承嗣还是不要将令令卷进这事里为妙。总之已无对证。
筠之笑道:“太后近日不会见我。令令想帮我,不如替我打听打听婉儿流外一事的始末。如今人人对陈实也避之不及,他实在探不到消息。噢,还要准备几副罚跪的护膝。”
“放心罢,我一定问得清清楚楚。可既然舅母不见,为什么还要罚跪?”
“因为要叫朝臣看见,我日日都下跪了。”
令仪点头,汤勺在釜缘上叮叮敲了两下,茶已烹完。她将隽永碗递给筠之,期待道:“怎样?好喝罢?”
这茶叶在书房堆了两年灰,筠之尝了一口,双手捧着茶盏,很痛苦地道:“难喝。像抹布泡水。”
“放屁!”令仪拿拳头钻她脑袋,筠之出手格住,二人又笑作一团。
仲冬的夜晚,茶釜里香而暖的水汽弥漫,雾一样的烛光,窗外有大雪在纷飞。暖黄与冷白中间,静谧得昏昏欲睡。时间也沉下去,沉下去。
“筠筠,要是没下雪,今夜能不能看见大金月亮?”
“不能罢?”筠之靠在她肩头,“才过朔日。”
“但我看得见。在我心里。”令仪的声音很轻,“筠筠,我是……母亲过世后,只有你了。无论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还有小直……你不能扔下我们。”
“我知道。不会的。”筠之微笑着,泪眼中的烛光格外模糊。令仪出痘那年,她们都觉得活不下去,可也好好到了如今。会走过这一关的。
大雪无声无息下了一整夜,洛阳城银装素裹。
接下来一月,李孝逸宴请察院御史,有意无意地将邵项元夜袭都梁山一事翻出来,很谦虚地道:“我老了!老了!眼睛到底没有年轻人看得远。若没有邵小将军,这仗打不了。”立刻有御史劝道:“国公爷鼎盛之年,怎么说这样丧气的话!我瞧国公是大度过分了,邵项元这样不听征调的行径,流两千里也不够,怎么是国公爷老了!”
这一顿饭下来,各人都明白,扬州叛乱已平,文官整顿完毕,太后要杀武将立威那么这倒霉蛋是邵项元。太后要震慑各地带兵的老都督少都尉,无论什么战无不胜之才,赫赫汗马之功,若不一心一意听服太后,都只有死路一条。
一手文臣,一手武将,这是筠之在先帝去世时亲笔给娘娘献的计策。她笑得苦涩。
次日乾元殿早朝,太后正式对阿史那骨笃禄宣战以骁卫将军薛绍为单于道安抚使,调黑齿常之为左武卫大将军,先后将兵十万北上征讨突厥。
薛绍少不经事;黑齿常之常年驻扎青海,一旦调离恐怕吐蕃要有边患,是以群臣争论不下。有侍郎道:“如今羽林将军邵项元还未定刑,不如”
“不可!”当即有御史反驳,参奏邵项元在扬州叛乱中的种种行径:“不领上命,不先言上而辄发兵,领千骑夜奔都梁,一应杂物调发、军事供给皆未上报,是擅发兵,又擅调给杂物,按律应杖一百,再行绞刑。此时出笼,岂非置律疏于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