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娘点头道:“否则娘子也不敢叫主君放心。”

筠之换了一身侍女的棉麻衫裙,带着小努步行去大理寺。昨夜刚下过雨,裙摆被泥浆沾得又黑又重,但正合她心意。

终于走到大理寺府衙大门,有个守卫上前拦道:“官衙重地,这位娘子有何事上访?”

筠之微微垂眸道:“我、我要看这里面的一个人他是犯人。”

“这恐怕不妥。”守卫挠了挠头,见她一身粗布衫裙,裙摆浸得透湿,大约远路跋涉来的,真是楚楚可怜。“探监这样的事可不能随”他忽然停下,打量着筠之的脸,很关切地道:“嗳!娘子!你、你别哭呀,我带你去和我们左巡使说罢,说不定是能见的。”

筠之原本就哭不出来,听了这话,拭泪点头,仰头朝他微微一笑。

那守卫脸红红地转过头去,叫住两个不紧不慢巡逻的兵士:“你们,对,你们,都过来。带娘子去殿院那里。”

两个兵士拉开门,对小努道:“请在此稍候罢。”

筠之朝小努点点头,自己走进去,屋内还算整洁,一张“明德惟馨”的大匾额高高挂着,底下是大木案并几把圆椅,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埋在案前批阅公文,大约是当值的左巡使,身边站着伺候笔墨的书僮。

筠之禀明情由,左巡使没有说话,但书僮送了笔墨和一卷文书过来,笑眯眯地道:“娘子应当识字罢?”筠之接过文书道:“多谢先生。我识字。”书僮微笑道:“如此,还请娘子签字。”说完,书僮向外走去,带上了门。

光线霎时变得昏暗,只有筠之面前和那左巡使面前有两盏烛光。屋里的炉火烧得太旺,空气发堵,有潮湿的炭味和过夜的腐浊气味,还有一种熟悉的香味,浓得几乎发臭,却辨不清是什么香。

闷热中筠之被熏得发晕,但又异常地紧绷和清醒有生以来她初次和陌生男人共处一室,十分警觉。

文书上不过是申报探监的一应手续,筠之就着灯烛一一填写来时她已经准备齐全,打听到工部员外郎黄从兴因变卖修葺城墙的细沙而坐狱,现押于大理寺狱,而其妻卧病多年不起。所以她此时的身份是黄从兴之妻,来探望黄从兴。

“府君。”筠之填完,交在那左巡使桌上。

左巡使仍低着头,随意翻了几下文书,冷冷一笑,抬头道:“卢郡君这么快就改了嫁,如今是黄员外郎的妻室了。”

他的嘴唇蠕动着,蜡烛的火焰随他的言语一晃一颤。

筠之抬头,对方苍白浮肿的脸庞在火光下忽明忽暗,黑油油的鬓发反射着火光。她终于回想起那熟悉的气味了,是崔詧的发油,裴炎府邸抄家时她闻见过。

他不在凤阁做侍郎,也不在从前的御史台,倒跑来大理寺,忽然成了左巡使。

崔詧站起身来,俯身望着她道:“郡君聪慧,果然摸到了这里。可邵项元今日是见不着了,他是裴党余孽,这些日子要加紧审问。长安城里有四座赌坊的置业,本身违律,又兼顾洗钱,他抽两分成,还养着一百二十一名死士你不必辩驳,这些事经我手盘查,千真万确,抵赖不得。裴党余孽做这些事,是为翻天造反,必然要抄家杀头。”

“太后大约也不见你罢?要见邵项元,现下只有求我。”他微微笑着,肥胖的手按去筠之肩膀上,重重地揉擦着,肥油一样的陷阱。

筠之震了一震,浑身上下透不过气来,腹胃里轰隆隆地要呕吐。恶心,过分恶心了,她想大叫,但喉咙里有样东西哽住,发不出声音。

“其实,邵将军这事也并非全无回圜之地,但你还这样年轻有一个女儿,是吧?自己和女儿的将来不能不做打算……”他的手顺着筠之的胳膊往下滑,将她的左手握在手里。

“打算?”筠之的声音颤抖着,“我告诉你,我的打算是什么。”

说着,她攥紧龙环匕首,狠狠往崔詧手上捅去,崔詧痛得挣开了手,但她仍狂刺乱捅着,一拔一捅,近乎癫狂。

崔詧要逃,她反手拉住崔詧,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按住他,死命捅着,捅那只方才握住自己的手,捅出大洞,捅得鲜血淋漓喷流。

案上的烛火猛烈摇晃着,他们的影子在墙壁上放得极大,也鬼魂一样地猛晃着。她想起两府贼乱时狞笑着向她走来的突厥兵士,想起那潞州逃兵临死前闭不上的眼睛,很奇怪,在这样杀人的狂热中,她的脑筋有一种异样的冷静杀了他,然后呢?和项元一起下狱?太后会怎么想自己,一枚无能狂怒的冲动的无用棋?不能刺死他,不能为这样的人断送自己的一生。

筠之停下来,抹去脸上的乌血,对瘫在地上的崔詧笑了一笑:“你会死的。等着罢。这是你最后一个新年。”

第0089章 晁错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 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见到元儿了么?!”一见筠之回来,项錅匆忙抹了眼泪。

筠之摇头道:“没有。”

“那那,那得快马送信去扬州,叫礼儿回来!这样危急的时候,不能没有一个男人照应。”

“主君坐着歇一歇罢!也叫筠之歇一歇。”邱氏见筠之袖口沾着血,此时问她又怕项錅作怪,因此又悲又急。

“男人就一定可靠?”筠之疲乏地坐下,“不该叫协礼回京。一则将来前线要有能用的人,总不能举国覆灭;二则若真有不测,协礼在战场,更说得上话。”

项錅着急道:“男人怎么不可靠?我出门求人,那蒋俨承诺会帮忙,吴国公李孝逸虽没见我,也透了消息,说将来一定替我探听。”

“禀老府君,禀郡君,”陈实被侍女领进来,咚咚地磕了两个头,惭愧道:“末将无用!整整一日,什么消息也没有,也没打听到上官司言赴益州的情由。”

筠之让侍女将他扶起,“此时人人自危,问不来也寻常。陈校尉仍回军中操练罢,几千名飞骑和府兵可不能荒废,对不对?”又转顾项錅道:“外祖父找过李孝逸了?”

项錅见她厉色,有些心虚地道:“并没见上,不过是他们家僮转述的。”

李孝逸那样贪生怕死,又睚眦必报,项元在扬州对他也不算客气。一旦知道项元坐狱,他怎能忍住不落井下石?势必抖出许多罪行来。

筠之蹙眉道:“总之”

“娘子!”乳娘急匆匆地从廊下来,“小娘子哭闹得厉害,怎么也哄不好。”

筠之微微吁气,“带小直过来罢。”

邱氏上前一步,牵住筠之袖口那块血渍,微笑道:“筠之累了一日,换套衣裳再抱阿直罢。”

筠之一怔,低声笑道:“多谢婶婶。”

换了衣裳回来,小直乖巧地坐在乳娘怀里,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娘亲,不哭也不闹。

筠之便扮鬼脸给她瞧。小直咯咯笑着,银铃一样的笑声,生命的源泉。那时窦都督说“一睁眼都是倚靠自己的人”,筠之如今深有体会,可见到小直,一切辛劳都浑然不觉。

乳娘怕邱氏和兰娘觉得自己惫懒,解释道:“方才小娘子连酥酪粥也一口不进,见了娘亲才好。”

项錅抹泪道:“她是想爹爹了。”

小直咿咿呀呀地抓着一支金翅楠木筷挥舞,项錅又抹泪道:“这是学爹爹拿剑呢。”

筠之抱起小直哄道:“奴奴长大了,想和我们一起吃饭饭,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