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錅被捧得极高,浑身飘飘然,一下午都不记得乖乖好孙儿至今没有归家。
第0088章 恶香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白居易《琵琶行》
已近申时,前厅里项錅仍洋洋得意地应酬,筠之悄然打马往羽林卫去,见了陈实,他也不知邵项元踪迹,凝眉道:“容末将去打听打听。”
等了三刻钟,陈实终于回来,“听内皇城的兄弟说,今儿早朝,都尉照常去了,但一直不见出来。末将便往门下省问了几名舍人,也都说不知道、没留意。”筠之不语,陈实很忧虑地道:“照理,都尉要留宫也会叮嘱一声,如此这般,实在不寻常。”
筠之忖了一忖,“近来风声鹤唳,也许是我们想多了。陈校尉这里忙不忙?”
陈实道:“听凭郡君差遣。”
筠之道:“那请校尉带人在宫门各处等候罢,以免恰好错过。”又对跟来的两个家僮道:“你们往洛阳县衙里问问,近日有无斗殴一类的案子,是否扣了人。”说完,筠之又叫小努即刻进宫见婉儿。
入了夜,小努和邵项元谁也没回来。
倒是派去县衙的家僮回了府,行礼道:“禀郡君,传县令的话,今日并无打架斗殴的案子,更没有命案。”
不久,陈实也来了,对筠之和项錅摇头道:“宫门已经下锁,末将无能,没等到都尉。”筠之道:“可瞧见小努了么?我叮嘱她走归义门进出宫的。”陈实仍旧摇头:“归义门那边,酉时的确见到小努娘子进去,但也没出来。”
筠之默然无话,金兽漏刻一滴一滴沉着,街上阒无一人,只有几声冷冷的狗吠回荡着。
项錅这才着急起来,背着手在屋内乱转,“那样大一个人,还能消失了不成?”又将满府的家僮都打发出去找人,再给几个年长的管事发了钱,叫他们去赵侍郎、钱舍人、孙御史等等家里探消息。
筠之知道问不着,可并不拦阻项錅,任凭老人去操持,反而比惶惶悬心更有益健康。
家僮果然没能带回消息。众人就这样手足无措地等了一夜。
天光仍黑洞洞的,中堂的窗纸上是直棂窗黑色的剪影,一棱一棱,如监牢幽浮,暖炉的炭火也快烧尽了,红光微弱。
外头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有侍女大声传道:“小努姐姐回来了!”
“如何?见到婉儿了么?”筠之一面说,一面替她揉搓暖手。
小努摇头,“并没见着上官司言。我不熟洛阳宫的路,可这些日子整肃宫纪,放了一大批宫女出去,新人不认识我,也不敢带路。总之好容易找到司言那里,司言却不在,早朝前一夜就被娘娘派去了益州府,说是为监督军饷钱粮合一的改制,也为印发新币试水。司言是连夜走的,连行李都来不及装。”
何以走得这样仓促?竟比京官贬外还着急些。筠之按下疑惑,先问道:“何以回来得这样晚?是有人为难你么?”
“没有。我怕消息有误,多方打听,谁知一来二去竟误了宫门下锁的时辰,倒叫阿筠为我担心一夜。”小努也来回搓着筠之的手,“只是……到底没有都尉的消息。”
项錅急得团团转,又叹又骂,“正是关口,这上官婉儿却不见人了!真是触霉头!还是得出去问人!”
筠之道:“主君不要着急,反而自乱阵脚。”
项錅见她说不急就不急,一丝担忧的神色也没有,心想七家女儿果然是薄情的,她有范阳卢氏的门第傍身,如今又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将来再嫁易如反掌,哪里会管元儿的死活?因此更加悲从中来,心急如焚。
筠之掰着指甲,心想事到如今,十有八九是遭同僚检举了,正被酷吏羁审,此时外祖父再大张旗鼓地出去问消息也无益,徒然不安。便道:“主君奔波数日,又一夜未眠,不如先歇上一觉罢。”
项錅只觉她嫌自己老了碍事,很忿忿地道:“那不能够!如此境况,我还能睡着么?”说完,着急忙慌地叫家僮们:“套车!套车!再将那礼单子拿来,挨家挨户地去,难道还探不出消息?”
筠之要拦阻,但项錅执意不肯,带着一行人就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筠之被项錅循照礼单的行径启发,列出洛阳一应设狱的部构,事关酷吏审讯,最有可能置放在羽林、金吾二狱,此外便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狱,洛阳县狱但家僮去过,可以排除,京兆府狱,及徒坊。但崔詧、来俊臣等人一向狡诈,到底会羁押在哪儿?
项錅按礼单上的官位次序拜访,先到李孝逸家,自然吃了一碗热滚滚的闭门羹对方家僮只推说国公病倒了,项錅悻然离开,家僮又追上来道:“等国公病愈,自然会替府君问一问。”
车轮轱辘轱辘地转,项錅又拜访了数人,都是闭门不见,不过一夜,风声转向如此之快,项錅心里更加七上八下,越想越糟糕。
礼单上的人名划了大半,此时轮到邵项元同窗蒋俨那里。
从前项錅不喜欢蒋俨,斥他为“带坏元儿的狐朋狗友”,可蒋俨是今日唯一一个愿意见面的,项錅一见他,倒似见了亲孙子一样,涕泗横流,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蒋俨之妻觉得风声不对,奉了茶便对项錅道:“老府君别急,明日明日再让阿俨去打听打听,这些日子严查结党,风声紧,谁家都不好过,阿俨也是几天几夜没合眼哪!”
“对,对,祖父别急,”蒋俨附和道,“府君不知道,这些日子朝里紧张,循例问话也是有的。从九品到一品,无论官位大小,有人举告便要听问话,不一定就要抄家流放,原也是平等公正之则。”
因家里坐着筠之这样一尊无悲无喜的佛,项錅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坐下后,一味地倾吐自己:“……出了事才知道,靠得住的,不过你们几个一起上学的孩子罢了!”
蒋俨脸色一动,笑容凝在脸上,默默地低下头去啜茶,只觉得不是滋味。他两手反复推盖着茶盏盖子,“阿元自昨夜就没回府?”
“不错。昨日上朝后便没回家。”
蒋俨心里陡然坠了一下,想不到崔詧和来俊臣行动如此迅速,竟一下朝便扣押了。
“老府君可知阿元如今押在哪里?”
“哪里晓得?家里那郡君是尊菩萨,没半点消息!”
蒋俨听了又喜又惧,喜是欢喜他家所知的消息甚少,大约套不出自己在其中的作用,惧是惧怕酷吏有这等手段,连那卢郡君都能不漏一丝风声,真叫人胆寒。
蒋俨揉了揉太阳穴,“总之总之还是静观其变的好。此时无端端地牵连旁人,将来能搭手的也搭不上手了。”
项錅只觉胸口一阵鬼火,竖着眉毛道:“呵!原来此时就是牵连了。早几年你在外面狎害良妓,若没有我们元儿替你垫保钱,你爹早打断你的狗腿扔去县衙了!我早说他是白白地为你们掏心肝,真不值!”说着将茶碗往蒋俨那里用力一推,甩袖走了。
热茶水哗哗地沿案流下,烫得蒋俨“哎哟”一下,他妻子揪着他大腿肉,又拧又掐,厉声道:“什么狎害良妓?你说!你说呀!”
项錅又在外奔走了大半日,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两只青苍的手冻得愈发红肿,那礼单也拽皱了,被冷风刮得脆响。
“回府罢。”他终于吩咐家僮。单子上只剩下八九品的小官,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项錅一到家,兰娘忙迎上去道:“娘子说将军无事,现押在大理寺狱里。七月将军在扬州杀了一个叫薛仲璋的御史,因是裴炎的侄子,现下给人翻出来,说将军是为了包庇裴炎才杀了薛仲璋,府里又收着裴炎的书卷,所以才暂时关押起来。”
项錅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两行热泪立刻从眼眶里涌出,“消息可靠么?”
阿筠行事,难道有不可靠的么?兰娘原想辩几句,见他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便按阿筠的吩咐答道:“府君尽管放心,消息可靠,娘子已往大理寺去了,只是此事不便声张,主君只好在府等候。”
项錅道:“事关裴炎,竟押在大理寺里,而非羽林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