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身沾上了崔詧的发油,邵项元皱眉,往崔詧的幞巾上揩了揩,这才还刀于鞘,冷声对家僮道:“接着搬。”

崔詧怒而不发,站起身,抖了抖衣袍,带人处处贴上雪白的封条,一切箱匣橱柜都被翻了个底掉儿,然而搜出来的钱银尚不足二百两,连储备的粮食也不过二十石。

“竟这样清廉!”抄家的侍卫啧啧称奇。

“这老竖!死了还要装样子!”崔詧“呸”地吐掉槟榔,心想这点儿钱银是不够交差的,手指缝漏一漏便没了。国库空虚,北边起了战事,此时要宰两只肥羊,挤出肥油,才够军费开销。

于是崔詧先提议抄遍裴炎亲属,全户流放岭南。又向太后检举当日为裴炎求情的一应朝臣。刘景先、胡元范俱被革职,蒋俨则因其外祖显赫被保全下来,各案情交由李景谌、崔詧二人主理。

不及十日,李、崔二人已整理出十数份罪行书,力证从炎派阿谀党附,举荐若亏,薄国靡费,聚愈尤繁。于是刘景先贬普州刺史,未到任又贬作吉州长史,不堪折辱,自缢而死。胡元范流琼州而死。

大大小小共上百官员受裴炎一案洙牵,也即大大小小共上百富户要抄家放血。

这一大笔横财,李、崔二人极好地把握住了。清晨,尚未鸡啼便出门抄家,洛阳一百五十五坊几乎走遍,府里的仆从不得不赶制乌皮鞋。入夜后也不得闲,总有害怕自己父子兄弟被株连的人、或急于让他人父子兄弟被株连的人上门送礼,库房堆得盆满钵丰,记礼单的毛笔也写秃了十根。

如此宵衣旰食,二人竟筹备了京畿府兵足够半年的军费,自己也捞得满坑满谷。扳倒裴炎真是一件精刮上算的生意。

几日后,太后补李景谌为侍中、崔詧为侍郎,擢蹇味道、沈君谅等几个素与裴炎不睦的官员为小宰相,又将三省六部依附裴炎的侍郎、舍人们刮去了一大半。至此,北战突厥的军费充足,宰相人事也得以调整,一应李唐忠臣都被削职流放,放眼望去,三省六部尽是效忠太后的官员,绝无二心。

太后棋行此处,一石二鸟,代价只是牺牲一个裴炎。

崔詧、李景谌又主张各级官员“自省”“互促”扬州叛乱是国朝官员朋比为奸闹出的阴谋,必须肃清根源,否则积重难返。

于是群臣轻轻地反省自己为官的冒失,重重地揭发同僚为官的过错罪状无须全然正确,事态紧急而督促门下省下发公文是舞弊,例行收理下级部门查缴的赃款是索贿,七句真三句假,甚至一句真九句假就足够扳倒积年的对手、比自己仕途顺遂的同窗。

这诱惑太大,人人回家都精心撰写他人的罪状书。发小、同窗、邻里的情谊在此时并不足信,甚至情谊愈深厚,愈是上好的检举材料为了替朝廷捉出蛀虫,自己竟能牺牲一个积年老友,实是奉献崇高,伟岸光正,问心无愧。

如今检举成风,自然也有人翻出当日邵项元曾要求暂缓处置裴炎的旧账,更有人检举邵项元手中有裴炎旧书两百余卷,又与徐敬业手下的唐之奇、杜求仁两名将领“素亲厚,交往深密”其实是唐、杜二人曾在大武军操练半年,还只是校尉的邵项元连面也不曾见过一回。

“云州用人之际,难道能杀了我?”邵项元说着,眼里流露出深感可笑的轻蔑。

其实十六卫已经着手点兵,只是议定将帅的文牒还未下发。

但筠之仍旧不安,她几度问过太后议将之事,太后不谈,先问她筹措铸币新制的事,又问到老自愿出宫的女官养老办得如何了。筠之只好逐次汇报,悻悻而归。

筠之心不在焉,酥酪粥吃了半天,绿玉碗的水线还是一样高。“怎么说都太慢了。”

项元道:“兵部一向如此。从前我们问兵部要战后恤赏的钱费,按人头分摊不过每人一吊钱,却等了大半年。”

“希望今日能有消息罢。”筠之嗫嚅着,手里捏着一卷邸报,上面有近一旬御史台新查抄的人家,她越看越恍惚。

这两个月崔詧和李景谌行事愈发猖狂,打着太后的招牌,带人一批一批闯入官员家中,尤其是没有根基的文臣家中。起初趁夜翻墙,后来大摇大摆地敲门进去,要用的东西悉数拿走,用不上的东西大贴封条。白天抄家,夜晚抄家,官员们早已惊惶疲劳不堪,还得腆着脸哀求对方早些离开,别再鞭打自己的妻妾儿女了。日日有不堪折辱者自尽。

筠之是太后近臣,邵项元是武将,因而他们的府邸无人侵扰,平静如纸。

窗外是冬日的早晨,天色阴白,枯树荒草,空气间有浓稠的冷意。快过年了,各家各户贴着朱红的福字双禧,一朵金闪闪的大花拖住黑墨淋漓的“福”“禄”“寿”字,红光刺目,似鲜血静静流淌在邸报上。

半晌,筠之缓过神来,将邸报朝邵项元手里送去,他不接报而接住她的手,顺势拥住她,温声道:“你放心。”

那邸报是今晨淋雨送来的,经他的手一握,带些温暖的湿意,他的怀抱则更温暖,像被浴桶里缓缓上蒸的热气围绕,昏濛的愉快。

“筠筠还是不放心,”他抱着筠之的肩膀,低下头,脸庞揉擦着她的头发。“我们一道进宫?下了朝我往归义门接你。”

筠之也抱着他的肩膀。抱着他便不担心了,他们在一处便不担心了,有明亮而确切的光照在她身上。

依偎片刻,筠之终于笑道:“项元忘了,我今日要去城门口接外祖父和小直,和兰娘说好了的。”

他吻了吻筠之额头,低声笑道:“好。我们和小直吃团圆饭。”

小直被兰娘照顾得极好,漆黑的瞳,圆而大的眼睛,紧密密的睫毛垂在眼帘上像两簇小刷子,笑起来扑闪扑闪。

“和阿筠小时候一模一样!”兰娘总这样说。

项錅则认为小直和儿时的娴贞长得像,因此很疼爱,在山上不便打新首饰,就将随身收着的娴贞的金锁片、金手钏都给小直戴上,帽顶用五彩丝络坠着金制小八卦,手腕上也金的银的丁零作响,浑身的金子倒比小直自己更重些。

筠之和邱氏见了礼,方佑热乎乎地扑上去抱住筠之道:“直奴奴乖极了!”狸狸也从侍女怀中挣脱,雪白的一团影子绕着筠之奔跑,站起两只前腿要抱抱。

筠之一面摸狸狸,一面对方佑笑道:“那小叔叔还乖么?”

方佑撇了撇嘴道:“我当然比直奴奴更乖!”

邱氏轻弹他的脑门道:“杨先生留的作业,至今没写完,哪里是好叔叔的模样?”

“等爹爹回来一起抱奴奴好不好?”筠之抱着女儿,温声细语逗弄着,见她小手上一条赤金绳嵌在肉里了,便替她摘下来。

项錅斥道:“那是辟邪用的小八卦!摘了成什么体统?”

太白山风水开阔,项錅这一趟不仅不见老,反倒精神了许多,一见筠之,先责怪他二人不该先给孩子起大名,怕压不住饿鬼来阳间害儿童,是要唤大名牵走的。

“但小直有外祖父和妙应真人庇护,鬼神也不敢近身。”筠之一面说,一面拉低小直的衣袖,悄悄取下那赤绳,塞至小努手里,二人互相吐了吐舌头。

项錅点头道:“妙应真人实在道法高超,难怪先帝那样看重他!你叔叔也很好,文章劲道不失规整,锦绣不失风骨,还读过我所作的论语注疏嘞!博闻广记,儒宗家学可见一斑。”

筠之想这就是老人在给台阶下了,很恭敬地应和一番。

然而项錅又觉得自己夸得过分绮丽,有讨好亲家的嫌疑,便道:“只可惜头胎是个女孩!原本看你的肚相,凸在前头,腰围不粗,和当年娴贞几乎一样,呵,还以为是个小子。我想了好些名字,承祖、绍祖,如今竟用不上了。趁着年轻,你们赶紧再养一个罢!不过既是女孩,也省了一桩事,今年不必拜庙,明年带着弟弟再去拜他邵家的祖宗,多磕几个头,也不算我辜负了他家。”

邱氏止了笑,筠之也脸色一沉,皱眉道:“这样的话,请外祖父不要再讲。小直就要学说话了,她若听见,一定心里难受。若因此对曾祖有成见,岂非平白离间了祖孙情?再者,这话叫人听去,只以为我们是那等挑男女的轻狂人家,更有损夫君的名声仕途。”

日近正午,邵项元迟迟没到家,筠之接连叫了几拨家僮往宫门等候,却还是不见人影。

筠之请项錅先用膳,自己仍在门房等候消息。

项錅不以为意,只皱眉道:“妇道人家,一点小事便吓着了。”

听闻邵府接了老人回京,京城里不少门户都遣了家僮来送礼,益州锦绫、波斯香珠、新罗侍女,应有尽有,登门的使者又夸簪缨世家,又夸书香门第,又说将孙辈养得这样出息、这样孝顺,还送老府君上太白山安养,真是教导有方。

项錅捋了一捋胡子,笑道:“其实当日哪里着急送我上太白山!元儿小两口到底年轻,这样的小风小浪也当作一回事。当年春明门之乱,高祖带着二十万人马打进长安城,我也不惧不动的。”对方又含笑连连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