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提起九洲池兵变时的话,他们又同声大笑起来,但难免想起冯太和“狡兔死,走狗烹”的遗言,所以这笑声又夹有无限泪意,他们为对方忍住了。这杀人越货的年代,至少他们在彼此身边苟且偷来安全,绝对的安全。
筠之道:“总之先拖着,不能定下刑期。既然玩叶子戏要算牌,那我们的牌是你战无不胜,而我是太后能干的外臣”
“外臣?”
筠之点头,“我分的类。凡人臣有三类,外臣听话、勤恳、材优干济,好好办事便能善终;打手替君王剔除隐患、专管黑活,危急时能一手遮天,可政治一旦清明就会被……”她抹了抹脖子,喉咙里“呃”了一声,“内臣则深谙君王好恶、讨得君王喜爱,提前为君王考虑得失。三者缺一不可。”
“我一走,学得这样快?这监牢我该早些坐的。”邵项元瞧着她笑。
筠之撇了撇嘴,“总之,这些日子婉儿不在京里,我已将一应政务打理好,让太后知道我也是塔尖上的外臣,不能替代。再则,这些日子该求的情我也都求了,将来太后回心转意,是心有善念、同情于我,而非受局势所迫。于名声有益。”
“但选择还在她手上。”他有力的手臂抓起酒盏啜着。
“非也。”筠之摇头,“云州已经开战,朝廷将黑齿常之从青海秘密调离,北上抵御突厥。益州、兰州有那样多归化的吐蕃人,探子不在少数。论赞婆不傻,迟早会知道这消息,他不会放过这机会。”
“所以筠筠找了薛谦,请他透消息出去?”
筠之笑着点头。要不了半月,吐蕃必然举事,黑齿常之必然被迫西回。薛绍不经事,朝廷只能抬出项元布置北防,这也是御史台迟迟不曾定刑的根本缘故。
“但……这样有些缺德。”筠之托腮,微微叹气。
“缺德也是我缺。我不怕缺德。”邵项元低声一笑,“况且照如今的兵力,吐蕃和突厥本就不能两全,有一头失盗也是迟早。”
筠之点头,“但项元怎么知道外面的情形?”
“偶尔有飞骑来探亲,看见我,自然会透露几句。”
“他们为什么这样爱戴你?”筠之放下筷子,双手捧住邵项元的脸端详一番,扬眉笑道:“再怎么看,也只是一颗寻常的大脑袋啊。”
他并不反驳,一味瞧着筠之笑,直到她脸上微微泛出红晕。
“还有一事。”筠之将他的脸转向食盒,“那蒋俨,我早说他不是好人,你和协礼都说他只是玩心重,人品尚可。但如今有难,他真是真是猪狗不如!”
见她气鼓鼓地抱住双臂,他想笑又忍住了,“酒肉朋友。若惹得筠筠生气,我出去就叫人打断他的腿。”
“那也不必。”筠之摇头,“外祖父已经教训过,将他闝娼狎童的事告诉了他娘子。他娘子是荥阳郑氏人,我娘常说荥阳郑氏的女子最泼辣能干,我外祖母就是郑氏人。想必他这几日已被娘子熨得服服帖帖了。”
他笑得开怀,伸手揽住筠之的肩,附耳道:“那么,我也想被娘子熨得服服帖帖。”
筠之垂眸,莹莹的脸庞笑得羞怯。轻声嘟囔道:“你已经很服帖了。”
回府的马车上,筠之不自觉哼了一路小调,洛阳城的风景似乎从没这样和美过,连树梢上的乌鸦也分外可爱。
一下车,在中堂里见到母亲,筠之蓦地愣住了,那暖黄的灯色下,她母亲坐在檀木案后,微笑着对她点头。
“是郡主请我来的。路上一应文牒、客宿她都替我打点了。拜年时筠儿该好好谢谢人家。”她母亲很温和地笑着,让她想起去崇文馆念书的第一日,早晨出门时,母亲也挂着同样的笑容。
她母亲又道:“你大哥那屯监做得不错,但年节下,不少人情要应酬,不好劳动他走来走去,我叫他仍留在范阳了。”
那么,这些日子,母亲就仅仅是自己的母亲了?
筠之回过神来,渐渐地非常高兴,但也不知怎样开口才好,只是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半晌,她点了点头道:“天冷,阿娘先进去吃饭罢。”
大节下,京城的熟人都怕牵连,故而这里门庭冷落,节礼甚至没有笢之那边多。她母亲心里一阵酸楚,吃完饭,对筠之和项錅道:“去看看我那里带来的东西罢!”
七八十口大箱匣打开,里面有形形色色许多东西大多为小直准备,大小六百套衣衫,不同的料子配不同的颜色配不同的绣花团,朵花纹湖绿的印花绢,小联珠团花宝蓝的织锦,菱格忍冬纹米粟的羊绸,连白色都要分葱白、月白、鹅毛白,六百件没有一件重复,还有许多鞋袜帽,描着十二生肖兼东南西北中山各路神仙,更有在卢氏宗祠里祝过的寄名符金件好几套。
其实她母亲更盼得个外孙子,也好早日扬眉吐气。故而准备这些女儿家的衣裳,不可不谓泄气,然而备着备着她却生发了另一种激情既女儿生了外孙女儿是件没光彩的事,那么自己更要隆重地准备,否则别人瞧你娘家人都不上心,岂非更作践到你头上去?因此费心费钱,务必每口箱匣填得满坑满谷,呵!范阳卢氏的气派。
原本为元儿的事,项錅想好好捧一捧亲家,不想对方这样巴结,他反而从容起来,捋一捋胡子道:“其实头胎生女儿容易长大!恭喜外祖母,抱了个外孙女儿!”
“嗳!是,是。”她母亲附和着,心里尤为女儿生了女儿而惭愧。
筠之气极,难道小直是一件亏心的事,非要取得别人的谅解?而且为什么要叫母亲自轻,挨旁人的冷脸?自己低眉顺眼让长辈高兴是可以的,她也不在乎这些小事,但无论如何不能叫母亲也看别人的颜色。便对项錅道:“几胎生女儿都容易养大。女儿家靠自己,不给旁人添麻烦,譬如我如今要自己养活小直,各方面的准备就很充足。”
第0091章 结缡
“见人初解语呕哑,不肯归眠恋小车。” 韦庄《与小女》
项錅愣了一愣,难道她听见了新风声,打算弃元儿而去?忙点头道:“是这样!是这样!但有女有儿才凑出一个‘好’字,更吉利些。你和元儿时日还长,儿孙的事,将来不愁。”
筠之冷然道:“‘女子’本身就是‘好’字,将来也不必凑。”
项錅急得冒汗,转而对她母亲道:“如今大节下,我想带阿直拜一拜他邵家在京里的祖庙,亲家同去罢?初六如何?有这样的亲家,真是给我们元儿添光彩!”
她母亲含笑应下了。筠之本想趁机请母亲到自己院里去,两人好好地说话,但母亲一会儿转顾邱织,夸方佑是如何聪明健壮的一个大胖小子,一会儿对着几个管家仆妇说真是能干,我们筠儿将来还有许多要学的,一会儿对项錅说这庭院打理得真好,冬有冬美春有春美。
终于几厢里都说累了,她母亲还是一双弯弯的笑眼,白皮肤黑油油的鬓发,梳妆时侍女花两个时辰将白发一应藏到黑发后面。
筠之恍惚间还是十岁,先前专教大哥的老先生被气跑了,耶娘不得不求亲访友寻一位新先生。新先生上门时,母亲也客气地笑着,一种厚润光致的美。她无比期待长大后也拥有这份美,但长大了,才发觉这美过分低卑,是汉朝女人“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不?”《相和歌辞·陇西行》的美,飘在空中轻轻摇曳,一触而断。
众人散后,筠之和母亲回自己院里,母亲拉住她的手道:“将来可不能再对长辈这样无礼!娘知道你不容易,但这事关范阳卢氏的教养名声,只能你受一受委屈。生了女儿原本就要受委屈的。”
筠之心中骤起阵寒,默然片刻,问道:“那么阿娘当年生下我,也是委屈么?”
“自然有些。但亏得前头有你大哥,人家明面上只会说一子一女为好。”此时近旁无人,她母亲嗔怪道:“还有筠儿身上的衣裳,太不成样子。交代过你多次,成亲后也不能在衣饰钗环上松懈,要有你们范阳卢氏的样子。”又对兰娘道:“你也是,这些事她不上心,你难道也不上心?”
兰娘赧然屈身道:“是奴惫懒。”
成亲时自己一个人远赴雁门,如今训导又算什么?迟到三年替她结缡?筠之略赌气道:“我自己不周全,何必迁怒兰娘?她如今也不管我的衣裳钗环。”
恰逢乳娘抱了小直过来,她母亲接过小直,对兰娘皱眉道:“我还没昏聩,你先老糊涂了,凡事不上心。小袄做得这样大,叫人家瞧去,只以为咱们供不起孩子的新衣裳!”
筠之不说话,她母亲也不说话,拿着一把小羽毛扇嘬嘬地逗弄小直,满心满眼的喜欢。“直儿比你小时侯好看,也乖巧,你总是日日夜夜哭不停的!人走开一刻也不成。”见案上放着一卷《诗经》,哄小直道:“嗳!直奴奴听外祖母念书呵!”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经·王风·黍离》”她母亲悠悠念着,有些苍老的长腔调,竟是筠之儿时记忆里的襄阳口音。
筠之心里很震动,这一刻她非常想念母亲,尽管母亲就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