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元虽能应酬,但也是随行就市,譬如他对李孝逸一干人等毫无周全可言,知道将来要回代州,此生廖无交集,得罪便得罪了。此刻在酒筵上,又昂着他乌黑的脑袋,漫不经心地打量满厅的人,欢喜了便随声附和,厌烦了便讥笑几句。

协礼道:“也许罢。总之,这些年幸亏阿元能屈伸,酒局一应认下,否则我们还只是校尉。”

筠之噗嗤一笑,“这话说得像老翁。‘这些年’,仿佛将来不长了。”

协礼笑道:“打完仗总是这样。尘埃落定,心里感慨,说话就像老翁。况且三四年间,改朝换代、生死喜怒都经历过了,一生一世也不过如此。”

筠之道:“一生很长的。两位裴公在我们这年纪还籍籍无名呢,将来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经历。”

说话间,太阳落得愈发深了。南方的秋天,黄昏还是炎热,庭院里虫鸣阵阵,一蓬蓬的矮灌木被烘得叶片蜷曲,蒸出一阵茉莉的浓香。太馥郁了,他被薰得有些晕眩。

筠之仍坐在窗下玩小陶马,背着光,她只是一片薄薄的影子。

“还是喜欢你。”他低声开口,声音像从百里之外传来,连日落也变得又小又远。

筠之仰起头,涳濛的眼睛望向他,树影忽明忽灭地掠过他面庞,空气里有一种柔和的寂静,吞灭了运河上嘈杂的声浪。

在淮扬的这些时日,他们还和从前一样说说笑笑,项元也不像在潞州时那样总是生气了。那时在宫墙下说的话显得很遥远,云烟落纸流,像一场梦中的误会,她也只当作误会。

但终究不是误会。

恍惚一阵,她低下头,小陶马紧紧攥在手心里,很歉仄地道:“对不起。”

他心如刀割。

其实她有什么错?阿元也没错,谁都没错。错在永隆二年下了一场大雪,错在汾水的路长得没有尽头。

如果那时不是他去接亲,如今会不会不一样?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不会”。枕上书,千峰雪,只要见到大雪里的卢筠之,此时此刻就是必然。礼释回,增美质,其在人如竹箭之有筠也《礼记·礼器》,连名字也注定是必然。

“你不必道歉。”他垂头笑了一笑,低低地念着突厥语,很多气声和卷舌音。

三月的春夜里,她听邵项元念过这句话:“爱没有理由。”

协礼道:“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始于何时。也许是汾水边看雪,也许是你读《三国志》,鲜有小娘子爱读三国的。”

“不是的。爱读三国的娘子很多。我……你、你将来会遇见更好的人,我实在不算什么。”话一出口筠之自己都觉得可笑,安慰的施舍,谁稀罕?她惭愧地垂下头,折弄绢纸。

协礼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将来,即便有,那也毫无意趣。他望向她,赴死般英勇地问道:“你有没有,哪怕一刹那,有没有对我”

“没有。”她认为此刻施舍比坦诚更残忍,答得极快。

他勉强笑道:“后来我想过多次,如果黑山之战是我杀了阿史德温傅,此刻一切都会不同。”

筠之并不这样想。她比谁都清楚和邵项元相爱是必然。“但世上没有如果。譬如,譬如此刻六月雪已经谢了,不会因如果而盛开。”

六月雪已经谢了。

晚风拂过,水边的芦花沙沙作响,协礼的圆袍下摆也被吹起。间隔有半刻的沉默,他开口道:“如今事平,我预备在扬州留些日子。”

筠之微微一怔,手上折纸的动作也停了,“要待多久?”

他唔了一声,“还没想好。但我娘不愿来扬州,我想从此留下也不行的。”

“项元知道了吗?”

协礼道:“走之前再说罢,他会理解的。”又道:“我一直奇怪,典记为什么总是叫‘项元’?”

“因为想和别人不同,哪怕显得生疏些。”

协礼笑了笑,“你知道我娘为什么不愿来扬州?因为在扬州的日子太美满了,回来只会更伤心,有刻舟求剑的意思。她很爱我爹。”顿了顿又道:“你很像她。”

夜色缓慢降临,有侍女提着灯笼过来捻灯,他们停了言语。

协礼坐在石阶上,手里掰着一支苇草,心不在焉地看月亮。今夜的月亮扁圆,悬在栖灵寺的高塔边,濛濛发亮。

一盏一盏淡黄的地灯亮起,在墨蓝的天色下像海面升起的莲花。点灯的侍女终于离开。

虫鸣声中,筠之轻声道:“你也很像她。”

协礼笑了笑,没有说话。

筠之来来回回地折弄着绢纸,展开,对着吹了一大口气,那纸包鼓起来,她又往里放入一小盏蜡烛。是只兔子灯。

她走过来,将灯放在协礼脚边,悄然笑道:“这样,它的眼睛就永远是亮的。”

协礼低头看着那盏灯,烛心细小,摇曳得很脆弱。

筠之道:“小时候刚上家塾,先生讲《行行重行行》,我觉得很难过,当堂放声大哭,事情告到我阿耶那里,他骂我软弱。”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她大约要劝自己断绝念想罢?协礼笑道:“我都是老翁了,再老也不算什么。”

筠之道:“不,我不为那句难过,是为‘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和友人相向而行,彼此都一去不复返,但还要努力活下去,好好吃饭,最简单的一件事却足够痛苦。哭着吃饭实在不好受,所以我才觉得这一句残忍。”

这就是道别了罢?鼓励他好好生活,很符合她质性的道别。

协礼笑了笑,起身对她道:“一路平安。回洛阳和将来都是。”他提起那盏兔子灯,向院外走去。

“逍遥津之战,”她声量大了些,对他道:“‘权策马驱驰,统复还战,左右尽死,身亦被创,所杀数十人,度权已免,乃还。桥败路绝,统被甲潜行。’逍遥津大败,凌统自此萎靡不振,但泗水和淮水,协礼都大获全胜啦。你比凌统更好,好很多。”

他回头,筠之的剪影轻窄,阑干后是漆黑如镜的古河,舫灯在水上梭织往来,月亮的影子也映在运河的碧波心里,莹莹柔淡。

他们第一回走到汾水时,她就在读三国,读曹休举兵侵皖、陆逊遣朱然引兵从上游牵制。而今她站在扬州河的柳树灯影下,站在他母亲的故里又诵了一段《三国志》,关于凌统的三国志,他心里只有无尽的苦涩。往事如烟,原来他们中间已经隔得这样远。

筠之继续道:“扬州是个好地方,有水,有月亮,有水里的月亮,还有蜜饧汤饼和栖灵寺。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小将军珍重此身经百战,愿你谈笑而去谈笑还。”

她说完便向屋里走,她知道将来还会再见的。

协礼没有说话,眼里一阵刺痛,那兔子灯里的白腊已融了一些,火苗变得很平稳,泪眼中有赤色的光棱。他哽住了,没法开口,只是手指抚摸那平滑又尖锐的佩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