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之忧虑一旦裴炎被贬,国朝没有一人能挑起这段大梁,统筹新朝各处政务。
项元亦作此想,但另有一层制衡武氏的意思东都百官中,裴炎是唯一有资历、有胆量批驳太后诏谕的老臣,不能下马。便道:“此事隐而不发最好。这文牒烧了,只说没找着。那平叛陈辞也重写一份,别显出舅甥的关系。”
筠之于是仿照陈辞上的笔迹,将魏思温秘联薛仲璋一事写得十分详尽,仲璋奏请吏部一事则一笔带过,又附了几句魏思温原词。
项元继而吩咐道:“阿礼带着陈辞往李孝逸那边去,适当敷衍,叫他将这陈辞发往东都。陈实去将内狱侍从支开,我去牢里会会薛仲璋,叫他闭嘴。筠筠就在此等候罢。”
协礼应下了,筠之却对项元摇头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项元皱眉冷拒,发觉自己语气不好,斟字酌句地改口道:“那里太脏乱,不好。”
筠之蹙了蹙眉,微微仰头,有些生气地道:“我就要去。”
项元迟疑片刻,还是松了口:“好罢。”
二人沿石级而下,一进内狱,光线极昏暗,隔二十步才有一盏半拳大的灯火,每两间牢房共分一方窄小的高窗,阴冷的光漏几丝进来,不亮,反而衬得这里更朽暗了。
再往深处走,迎面一阵血腥味扑来,但见刑房外一排排的铁架闪着寒光,东倒西歪地插了十几颗脑袋,有的眼珠凸出,有的长舌在外,还有的头顶勒着铁箍,铁箍与脑袋的缝隙中钉满木楔,黄汩汩的脑髓流出,粘稠地糊在铁架上,死状极其可怖。
阴风穿过去,正阳七月也使人寒得发毛。
筠之悚然道:“何以逼询至此?”
项元冷笑一声,“酷吏在东都大行其道,太后不罚,反叫这些人升官发财,底下的州县自然效仿。况且人生下来就是恶的,譬如小孩儿爱碾蚂蚁玩。”
筠之垂头不语。古往今来,外戚要掌权无非三把刀,娘家人的支持、一心追随的忠臣、钱财雇来的疯狗。娘娘和自己一样没有娘家人。从小被两个异母哥哥欺负贬骂,送进宫里坐冷板凳;临深履冰地和先帝走到一处,亲姐姐和亲侄女却骂她“以色事人”,着急从她手里分一杯羹;几个子侄更是朽木难雕,武承嗣那样的人竟是最出色的小辈。至于忠臣,也只有婉儿,裴炎曾经算半个,如今也不好说了。女人掌权的路,天然比男人难上百倍,娘娘赤手空拳到如今,要坐稳江山、震慑群臣,除了任用酷吏也别无他法。
但尸首血淋淋地摆到面前,筠之心里又是另一番痛苦的滋味。
步过阴冷发霉的走道,终于到了薛仲璋的牢房,邵项元打开牢门,里面只有一灯如豆,幽暗,狭窄,腐臭。
昏仄中,只见薛仲璋给反绑在地下,浑身一动不动,似乎已死。筠之向前走了两步,迟疑之际,仲璋突然纵起,向二人扑去,双手连铐横扫而至。邵项元右臂一错,将筠之拦在身后,左拳如雷,砰砰地朝他面门劈下。
仲璋又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口里仍咒道:“你们女人都该死!”
项元皱着眉毛,厌烦地咳了一声,正要开口,筠之道:“这话不对。你难道没有娘么?十月怀胎的辛苦,你倒这样咒她。”
仲璋仍利利落落地骂道:“总之武氏该死!女人该死!爬太宗的床,爬先帝的床……死娼妓!杀哥哥,杀姐姐,杀先帝,狗肠子里爬出来的毒妇!太阳升了几千年,哪有女人管天下?死娼妓!女人该死!”
筠之从没听过这样的脏话,一时处理不过来,很生气地道:“这和是男是女有甚干系?难道太后是男人,你们就不会谋反,不会事败?”
说着,筠之瞧见他股间以下全是血迹,两腿绵软如絮,已经断了。这是东都酷吏发明的“凤凰晒翅”之刑,用横木捆住犯人肢体,四处扭转,直至骨肉断裂为止。
她心中一凛,语气松了些,“我读过你巡并州的奏疏,条理清晰,简练切要,可见不是草包。那你必然能想明白,裴炎,你舅舅,两省宰府,手握大权,从他手里分一杯羹能吃饱一辈子,很多人想拉他下马。但他一下马,国朝百姓便不好过了。所以,我们问什么,你答就是。几个刑狱官有没有问过你二月那份下扬州的文牒?你有没有告诉谁?还有没有其他人见过那文牒?”
仲璋愣了愣,又流水似地咒骂起来,“裴炎也该死!老棺材!替武氏办事!卖国,卖国你们这些卖国的都该死!你,你,杂种没了脊梁骨!”他一味粗的浑的乱骂,骂声回荡在灌浆而筑的坚实墙面上。
筠之道:“他是不是疯了?”
“没有。”项元语气冷然。若真疯了,最坏不过砍头。而今受了种种折辱,理智却还清醒,又尚有一丝良心残存,只能通过装疯来撇清和裴炎的关系,不留痕迹地保全。
小格窗阴森森的光照在邵项元脸上,鼻梁的棱线很冷峻,空气里有灰尘漂浮不定。他侧头对筠之道:“筠筠出去罢?”
“项元要杀他,对不对?”筠之的手心直冒冷汗,后背也直冒冷汗。她心里清楚,薛仲璋迟早都会死,裴炎前些日子革职查办,此时不杀仲璋,将来还要牵连裴炎一同死。
“对,”他很干脆地承认,“所以你不要看。”
他的手掌盖上来,手心很热,像一座微微发呛的火焰山。
筠之没有闭眼,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视线穿过他手指的缝隙,明灭不定,她看见他的手掌擒着薛仲璋的头顶盖,一按一旋,格格两声,薛仲璋便断了气,脖颈几乎折断。
从没见过他杀人的,如今见过了,但她眼中竟一滴泪也没有,只热得发干。目睹他的残忍倍觉痛苦,但这痛苦中未尝没有一丝同谋者的甜蜜滋味。
牢房里死一样的沉寂,他知道她没闭眼,睫毛在他手心里眨动了两回,仿佛握住一只飞蛾。
“走罢。”
筠之点头,出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长,而外面的天色还是那么亮。
邵项元还要去李孝逸那边敷衍,筠之则回院子里批《魏书》。然而她不能会神,无论如何读不下去。
渐渐地,直棂窗中的太阳西斜了,沉沉的暮鼓声回荡在扬州城里。
官衙的后院临水,筠之从庭院里就能望见大运河,有揉碎的金子烫在绸缎的水面上,涟漪一圈圈晕开,渔舟唱晚,雁阵惊寒。
盛大的日落从窗前汤汤流过,筠之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浪费。注疏只字未批,倒写了一首《长相思》引白居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协礼从八角门下步来,笑道:“回来时路过西市,见扬州的孩子玩意儿很精致,给小直和方佑买了些。典记替我带回去罢。”说着,他将一箱稀奇的拨浪鼓、燕儿窝等小物放在石桌上。
第0083章 协礼
“分明胜败无寻处,空听渔歌到夕曛。” 崔涂《赤壁怀古》
一想起小直,筠之很高兴,拿起一只小陶猪和一只小陶马,想象它们握在小直手里的样子,笑着对拜道:“谢谢干爹。”“谢谢礼叔叔。”
协礼也笑了,每每提到阿直,她就变得活泼率直,这笑容时时萦绕在他心头,而今出现在他眼前,出现在这古河黄昏之下,他却觉得惘然。
筠之微笑道:“项元怎么没一起回来?”
“噢,”协礼回过神来,“不日就要回京,李孝逸今夜在高楼摆酒,阿元留下应酬。”
筠之道:“协礼不必过去么?”
“我也不爱应酬。”话一出口,协礼觉得这“也”字不好,太微妙了,显得将她排在前头,又道:“人情世故的种种,我不擅长;况且军里待了这样久,一到官场更不适应。但阿元好很多。”
筠之正兴致勃勃地替小陶马换马鞍,没察觉他的停顿,笑道:“大约是你我只会讲道理的缘故。项元则很爱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