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河柳色千株暗,故国云帆万里归。” 刘长卿《送杨于陵归宋汴州别业》
事态并未如邵项元预期那样平稳。接下来二十日,楚州司马率所部山阳、盐城、安宜三县响应叛军,与李敬业麾下的郎将尉迟昭里应外合,迅速占领了不从反叛的盱眙,是以一举攻陷至高点都梁山,江淮间邗沟段运河自此尽在李敬业掌控中。敬业乘胜向南,狂攻润州。润州刺史、司马不从叛乱,力屈城陷,至死不降,皆为敬业所杀。自此,敬业盘踞润州,引以固守。
消息甫一传入东都,满朝人心惶惶,酒楼茶肆间已将李敬业传得神乎其神,竟有其祖父李勣南定维扬、北清大漠的威振殊俗之态。
原本也有一批朝臣和邵项元一样,认为叛军迟早不战自败,如今也坐不住了。洛阳、长安两城的粮食悉数仰给于江南腹地,靠扬州运转,如今邗沟段运河沦陷,相当于两京命脉有一段捏在叛军手里。没有饭吃,谁不害怕?短短二十日内,洛阳城内人人自危,米价疯涨。
筠之如今对太常寺的差事上了心,此处是国朝最清闲的部构所在,各处消息自然灵通。
今日一早,一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轰轰烈烈地传遍都城,劝国朝官员弃暗投明,趁早加入起义之列,还能挣个大好前程,若死不悔改便只有死路一条。此篇檄文由骆宾王所书,汪洋恣肆,投鞭断流,其大江大河之势着实磅礴,使人胆寒。
金吾卫辰时换班,中郎将迷迷瞪瞪听见消息,两眼霎时瞪如铜铃,率悉数当值人马出动,迅速查封一应传唱《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的酒肆赌坊、秦楼楚馆,又大张旗鼓地追查源头。
项元和协礼下朝时,金吾狱里已装满了人,项元觉得好笑,协礼摇头道:“只可惜看不见那檄文。”
筠之亦觉得不妥。自太后绞杀飞骑、大兴酷吏告密后,满城风声鹤唳,所以金吾卫才着急讨好,但如此行事反而火上浇油哪怕太后真要发怒,也不会轻浅到要在这民心动荡的关口满城抓人。
筠之笑道:“我有檄文,也给乾元殿送了一份,不出几刻,夫君也许又要回去议事了。”她拿出一卷帛书,上头赫然写着: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密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鷰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廷之遽衰。 “……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师,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裂山河。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协礼讶然道:“这是哪里来的?”
筠之道:“你们上朝时,四处都在议论这檄文,我便大概地记下了。此文由骆宾王所作,他和叔叔算半个朋友罢,文辞我倒熟悉。”
一向知道筠之过目不忘,但见她记得这样清楚,二人还是有些惊奇。
沉默一会儿,项元忽而道:“鹅鹅鹅。”筠之一时没反应过来,尔后“噗哧”一声,抵着他肩膀直笑。
“你真是!”协礼笑着,别开目光,不去看他们握在一处的大小手掌,总是这样,两只幸福的手重叠出更多刺眼的幸福。“说起骆宾王,我也只知道‘白毛浮绿水’,此后十几年,竟像没这个人似的。如今倒投了李敬业。”
项元略轻蔑地道:“才不如人,自然排在末尾。”
协礼道:“但这檄文还算不错。”
筠之笑道:“叔叔说,他们四个轻易不该写檄文的,一写便没有好下场。”
当年王勃为废太子写《檄英王鸡文》,先帝大怒,斥其作为东宫侍读不思劝主,流其于京外,王勃因此命丧异海。如此玩笑,缺德,也只有卢照邻才能说。
协礼摇头笑道:“若说那斗鸡文,的确写得比这篇更好。”
正说着,太常寺外来了一名内唤走元、礼二人,及至乾元殿,那檄文已摆在漆金案上,轻轻一卷,但墓碑一样沉重地倒在那里,好似有千斤重。殿内众臣低伏着头,俱不敢言。
自国朝以来,腹心之域从未有过内乱,扬州叛乱是头一回,又这样来势汹汹。众臣虽觉惶然,多少也带着瞧笑话的心态当年褚遂良当堂辱骂武氏,武氏大哭大喊道:“何不扑杀此獠!”眼下是太后称制的第一年,这檄文又对她极尽侮辱之辞,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太后很平静地读着,读到最后一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时,略顿了一顿。
众臣慌忙拱手道:“自是大唐之天下。”只说大唐,至于李唐还是武唐,又是另一回事。
太后放下檄文,抬头扫视众臣,微微笑道:“宰相之过也。人有如此才,而使之流落不偶乎?这是宰相的错啊,骆宾王有这样的才华,你们竟然叫他流落在外,不能为我所用。”
此一言举重若轻,太后“如此而已”的风度很快稳住局面,忠者愈忠,有二心者亦不敢妄动。
于是众臣各持象笏,躬身献言,对着江山图立而论道近半个时辰。可太后到底没打过仗,裴炎作为参政几十年的顾命重臣,德高望重,老马识途,自然该先问他意见。
太后笑道:“裴卿以为如何?”
裴炎默然片刻,拱手道:“微臣以为,敬业之流因利而合,无须讨之。”
“何故?”
裴炎道:“天子年长,久未临朝。敬业小儿托此辞起兵,太后若归政于天子,扬州之乱,不讨而解。”见太后不语,裴炎又道:“国朝积弱,连年水旱,饥病死者枕藉于路,不宜大兴战事。若太后还政于嗣皇帝,叛军师出无名,自然四散。”
石破天惊。
此扬州叛乱的关口,裴炎竟以战乱逼迫太后还政于嗣皇帝。
众臣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楞楞地望着这位助太后废黜庐陵王的两省宰府,百官之首究竟何以在此时倒戈?
邵项元原本沉默着立于殿侧,闻言,不由得抬了抬眉。
太后嘴角边的两道皱纹略动一动,双眼肃郁,紧紧盯着裴炎。自冯元常一事后,裴炎十日有八日不朝,开战后仍无心朝政,此刻又吐出一句还政的话。
僵持之中,一名御史出列道:“炎受顾托,身总大权,闻乱不讨,乃请太后归政,此必有异图,应归捕下狱!”御史转身,向后顾盼群臣:“还有谁是同党?”
太后扫视百官,偌大的金銮殿中,人人垂头自危,鸦雀无声,而裴炎一句分辨也无,只是扬着布满白发的头颅,那件洗成灰色的紫袍轻轻抖动着。
邵项元持笏道:“中书令老迈,昏聩不能言。然扬州事急,阵前换将,于战不益。臣请罢裴炎宰府之职,偃革之后,再行详审。”
过河不换马,太后自然明白这道理,于是叫侍卫将裴炎暂押府内,革职查办。
裴炎之语固然使人震怒,但也提醒太后一桩道理出兵必得名正言顺,据法理之正义。叛军既说要匡扶李唐,她便要从李唐宗室里选出德高望重者领兵,狠狠刮李敬业一个耳光,还能趁机点醒其余的皇李宗亲:眇身在位,仍信得过你们,仍以亲礼相待。
于是太后以先帝之堂叔,梁郡公李孝逸为左玉钤卫大将军、扬州行军大总管,即日南下,挥师讨伐,又因李孝逸非善战之将,再以邵项元为监军。
大军临行前,邵项元在洛阳城里找来一支商队,说要下扬州采买,让筠之随商队而行。他一向言信行果,既九洲池兵变时许诺将来不再分开,那去扬州也要在一起。
如此行事难免惹得御史不快,纷纷参奏道:“九阳之兵,通达神明,不可阴损,此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总之国朝从没有女眷随军而行的道理,邵项元如此行事有失敬慎。
那奏书被上官婉儿压在案底,一笑置之。御史老了,不清楚太后的世代已经降临,如今只是假商队之名出行便大惊失色,殊不知此后的十几年,边城女眷在太后鼓励下援望固守,登城退贼,并因此加封号、赏封地,男女几近无异。
五月初,南征军如期出发了,浩浩汤汤地从洛阳启程,沿汴水直朝盱眙南下。
时值初夏,汴水涨了潮,江面烟波浩渺,和灰苍苍的天融为一色。风从远处刮过来,路边的树丛一蓬蓬地被掀来吹去,筠之用一条湖绿色薄羊绒纱巾包着头,配上一身葡萄藤石榴花的浅纱裙,倒真有些像商队娘子。
每每商队不能留宿官驿、在顿舍过夜时,邵项元都从军里出来找她,肩上背一口大泡桐木箱子,装满羊皮牛皮制的水经地志。
一进门,筠之正对着镜子解头巾,他稍稍弯腰,凑过来吻她,看着镜子道:“显得下巴有些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