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心疯了!”协礼环顾四周,斥道,“这帮老货面前,怎么能说这话?”

项元打量协礼紧张的脸,牵着嘴角笑,“那冯少和,不必杀了。留在咱们军中,做个校尉。”

协礼摇头,“改换军籍要写几百份文书,我拖累不起。你要留人,自己去和兵部说。”

“我没空。”项元眉梢轻挑,转身向金殿去,背对着协礼挥了挥手,“还要哄娘子。”

散朝后,婉儿留下兵部侍郎,查问为何骁卫能从武械署里取走陌刀,筠之立在一旁,微怔,还未从项元差点死在面前的恍惚中缓过来。婉儿打断兵部侍郎,对筠之温声道:“筠之,你去歇歇罢。”

筠之点头,向外坐在台阶上,但空气并不新鲜,处处的血腥味浑浊又刺鼻。她两手托在腮下,双颊很烫,身子却冷得打颤,呆呆地望着邵项元朝她走来。

他递来一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手巾,热水浸过,温暖干净。

筠之接过,整张脸埋进松软的布巾里,湿润的热气徐徐上蒸,蒸得她两眼水汪汪地堵住了,呼吸透不上来,眼泪悄悄漫溢。

项元坐在筠之身旁,没问她为何回来,又为何回来了也不告诉自己。他明白筠之所想两个相爱的人处在危境里,一箭射不中他,还能射中她,一人要照顾两副身体,原本足够自保的心力便显得拮据。她担心拖累自己,所以不到结束时,决不叫自己知道她在身边。

但到底有些生气她竟把她的安危排在自己的安危后面。

雪已停,残冬的太阳总是落得很早。黄黯的夕阳在西面缓缓下沉,金殿阶下,内官们手执苕帚和水桶洗刷着金阶,满地的血液已经凝固,被雪和冷风冻得坚硬,洗不干净,在夕光下闪着紫黑色的光。有乌鸦低下头,啄食血肉。

“筠筠,别看。”说着,邵项元的手轻轻盖在筠之的眼睛上。

他不爱让筠之瞧见尸血,遑论这样腐烂而诡丽的景象。她总是联想到刀捅进他的心房里,想到他闭不上眼睛,想到阴黑的祠堂里添上他的牌位,哀痛不能自拔。筠之是恋痛的,连她自己也不知情。

筠之驯顺地闭上眼。

他的掌心很热,一点点潮湿,缠着纱布的手腕有金疮药味。等内侍们清扫完那滩死血后,项元才放下手。

悲风卷起落叶,呼啸着扫过满目疮痍的九洲池,一种苍凉的安宁。

仗永远都打不完,大约很快又要打突厥。

筠之道:“哥哥。”项元应了一声,没有言语,只看着那轮西沉的落日,筠之也没看他,只笑道:“你差点害我做了寡妇。”累了一日,两人都紧绷着心弦,此时同声大笑起来,一笑便止不住。

她伏在项元肩上笑着,一直笑着,有热热的泪渗入盔甲下,洗濯的盐水凝进伤口里,千万只蚍蜉吸吮着他割开的血管,痛而麻。

他揽过筠之,筠之别过脸,他们接吻,她的唇干燥而柔软,邵项元吻着两朵洁白的蔷薇软瓣,有种子顺着唇齿播撒下去,一针两针,他破开的皮肉又被缝合了,疤痕处生长出带刺的枝蔓。

夕阳下,他的额头和她的额头抵在一处,邵项元低声道:“这不是筠筠第一回救我了。”

筠之吸了吸鼻子,笑道,“不客气。”

第一回救他还是阿史德偷袭那夜,她保住械库,自然也保住他的官位。

“我说的不是贼乱那次。”项元盯着她,笑容带些促狭。

筠之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他伸手,解散筠之的幞头,乱纷纷的青丝分两边披下去,“别戴了,也不知哪个臭男人戴过。”他掏出珍珠簪递给筠之,让她盘起头发。

“走罢,”项元笑了一笑,“带你去个地方。”

他领她一路出宫门,拐过外宫墙,又掉头往北走。筠之觉得奇怪,“夫君要去哪儿?”

“去崇文馆。”

东都的崇文馆也是宇文恺所修,他大约想看看这位工木奇才的又一鼎作。筠之道:“这时候早就下学了,大门会上锁。”

“会给我们打开。”

今日过于慌乱,当值的宫女忘了点亮地灯。夜幕垂下后,两侧高墙夹着长长的青石板走道,一路上灌满漆黑,他们没有提灯笼,唯一的光亮是天上冰轮似的上弦月。邵项元的脚步踏在石板地上,声音清晰震耳。

筠之有一瞬间恍惚,以为世上只剩下了自己和他。

走到崇文馆,幸而门房里有人当值,邵项元过去说了两句话,卫兵很尊敬地点头,亲自引他们过去,留下两盏竹骨灯笼和一个寻常手炉。

他们走了半圈,没什么好看的,宇文恺偷懒了,这里的崇文馆和西京的一模一样,连香樟树的位置也一致,都是东西各一棵。

“夫君,”筠之在回廊坐下,抬头道,“出长安前,我担心,如果这里情形不好,会波及长安,所以请阿叔带着小直和兰娘去太白山了,婶婶和方佑也同去。外祖父不肯走,但阿叔到太白山后,会请孙思邈出面相劝,外祖父信道,妙应真人的话他一定会听。此时家人都很好,你不必担心。”

项元点点头。

筠之又道:“夫君为什么答应替太后起兵?你……明明有很多办法拒绝的。此时内乱,突厥人必然趁虚而入,一旦开战,太后权衡利弊,也不会对你怎样。”

“我掷了铜钱。”他语气有些郁结。

筠之微微一怔,垂眸笑了,原来他们都是赌徒。

她知道项元的想法,只要法理正当,别太昏庸,谁当皇帝都对军里影响不大,以前的徐世勣就深谙此道,一切政变他都置之度外。所以项元不想掺和进去,也为博陵邵氏留个好名声。

“我可以带你和阿直离开,也可以起兵我知道自己会赢。”他的唇线拉直,语气平缓,“在书房里,我没听上官婉儿说话,但抛了三次铜钱。正面写有“开元通宝”的那一面离开,背面起兵。三次都是背面,很迷信罢?”

筠之爱占星,爱扶乩,爱对着易经起卦,他感染了她的迷信。

“掷铜钱嗯,这不算迷信。掷铜钱最迷人之处在于,铜钱在半空中翻转时,我心里会响起一个声音,像《搜神记》里的魅语神仙那样,告诉我,她希望哪一面朝上。”筠之微微笑,杏眼弯成月牙,“所以,那枚铜钱悬在空中时,项元的小神仙希望哪一面朝上?”

他沉默片刻,黑眼睛里有顽皮的流光一闪而过。“背面。”

他们又相顾大笑起来。

筠之道:“书上说,玄武门之变,是李元吉率先摘下弓箭,可他因为紧张,弓再三不彀。太宗沉着,趁此空档,一箭射出,穿透李建成的喉咙。小时候读到这里,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宿命,有些人生来就是要成大事的,项元也是其中之一,天生将才。”

“我也许是将才,但不是天生的。”他嘴角微微上扬,“儿时在四门学,阿耶更想让我读书举进士,他觉得从军太辛苦,有一年,还带我去选了八皇子伴读。”

筠之很关切地问:“选上了吗?”

项元捏了捏她的脸,“若选上了,你我如今还会认得么?”

“噢也是。”她咬着唇傻笑,“八皇子选伴读一事声势浩大,我记得崇文馆外来了上百个小郎君,可大学士只有五个,项元没选上,也许是他们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