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筠筠在做什么?”
“我?”筠之忖了忖,“记不太清了。那时大家都着急去瞧热闹,女先生提前下了学。我大约在请她教我调筝罢?”
“调完筝,弹了曲子么?”
筠之摇头,“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邵项元起身,“你弹了《汉宫秋月》,那日黄昏时下雨,你坐在西京那棵香樟下,穿着织金履。”
“项元怎”她觉得奇怪,抬头望着他。
他站在那棵枝叶枯黄的大香樟树下,淡淡的月光从枝桠间漏下来,纤尘熠着银光在空气里弥漫,无数个嗡嗡低语的小神仙在跳舞。
“我跪在奉化门前,你走过来安慰我,说王子安写《滕王阁序》是相信自己将来能建功立业,说我不该惭愧,该早日发奋,文可入仕,献治蕃平胡之策,武可参军,骝马金鞍,画地取封侯。”
邵项元注视着她,嘴角一泓笑意,因为抱着重逢的念想,最险峻的窄道于他而言也是坦途。
筠之仍在原地,但模糊的铜镜被擦亮,她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那时阿耶离开还不到两个月,她害怕回家,害怕面对酗酒的兄长和怨愤的母亲。她弹着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抬头却看见一个和自己一样低着头、强忍眼泪的傻子。
脆弱像磁石,一旦靠近就会相互吸引,所以她安慰了对方。
少年的回忆之门紧闭着,两侧点着阴阴的白灯。从前的痛苦太多太多,她以为,推开门,里面只会有荒烟蔓草掩着无底深渊,掉下去万劫不复。
但不是这样的。
她脆弱播撒的一点泪水,也曾愈合过干涸的裂纹,让一棵凌云木坚实地扎下根。
他们握着彼此的手走出少年时的废墟了。
筠之嘴角翕动着,泪眼模糊中,邵项元周身有银色的光棱在闪动。
仪凤元年的香樟花被吹落到这里,月光给他们的头发睫毛都挂上一层白,一瞬间,一万年。
云雾散处,月霜皎洁,他们再不会分开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好美好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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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说了哇 写得真美
第0077章 斗叶
“舞爱前谿绿,歌怜子夜长。” 崔颢《古意》
文明元年的春天到了,霏霏的春雪落着落着,落成了春雨,洛阳城里濛濛地有了一层绿意,春风吹到脸上来,潮湿,一点点暖意,多少给心有余悸的百官一些安慰短短五十日改元三次,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般田地。
九洲池兵变后,太后赦天下,改元文明。甲子,太后御武成殿,皇帝帅王公以下上尊号。丁卯,太后临轩,遣礼部尚书武承嗣册李旦为帝。册帝大典后,太后禁李旦于偏殿,非祭天、祀地之家国大事不得出。比起稳坐东宫三年、又有韦氏外戚鼎力相助的兄长李显,李旦根基之薄弱尤甚,只能听凭母亲安排。
自此,太后正式临朝称制,紫宸殿的龙座上空无一人,唯有龙座后垂着一幕金紫珠帘,武则天坐于其后,居高临下,俯视崝嵘。
居守长安的刘仁轨闻讯,遣信使至洛阳辞任,说自己老迈、不堪居守,洋洋洒洒又说了一刻钟吕后祸败之事,“以申规戒”。太后面露不悦,武承嗣奉承左右,竟出手打了信使。当日看茶的小内官是个漏嘴巴,消息不胫而走,如今满朝都知道武承嗣打了刘仁轨信使的耳光,刘仁轨更借口不朝,西京的政务已经堆了满山满案。
筠之“唔”了一声,对婉儿蹙眉道:“改旗换帜的事办得太快了。刘太傅历任四朝,也不怪他痛心疾首。”
自改元后,娘娘又下令,洛阳由“东都”改叫“神都”,皇城改叫“太初宫”,宫内一应金龙红旗改为紫花银旗,连尚书、中书、门下省也改名叫“文昌台”“凤阁”“鸾台”,其余省、寺、监、率之名,悉以义类改之。这套新叫法由婉儿和筠之共同拟定,原定今年年底才颁布。
婉儿微微叹气,“其实我也这样想。这次娘娘太心急了,武承嗣又在一旁撺掇。”
筠之道:“为长远计,还是该对刘太傅低头。”
婉儿点头,“自然。不为民望,刘仁轨自身就有举事的财资人脉虽说他不至于如此,还是谨慎为上。”
筠之道:“所以,还是遣武承嗣带着印玺、娘娘的亲笔手谕往西京最好。手谕,手谕先夸刘太傅说得对,赞他直言谏上,还要紧咬‘代政’二字,不留把柄。”
说完,筠之提笔写道:“今以皇帝谅闇不言,眇身且代亲政;远劳劝戒,复辞衰疾。又云‘吕氏见嗤于后代,禄、产贻祸于汉朝’,引喻良深,愧慰交集。公忠贞之操,终始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初闻此语,能不罔然;静而思之,是为龟镜。”她停笔,略忖一忖,继续道:“况公先朝旧德,遐迩具瞻,愿以匡救为怀,无以暮年致请。”
婉儿接过端详一番,赞道:“若论草拟诏敕,筠之一人可抵十个北门学士,简练周全,兼顾文辞。”
“他们是顾虑太多的缘故。我想得少,所以才能切要。嗯将来,我回代州之后也是一样的。婉儿一封信来,我便回函给你。”筠之总是强调“将来要回代州”。
婉儿笑了笑,没言语。
她们谈话的此刻,天空很阴沉,雨也变紧了,大点大点哗哗地落在庭院里。风很急,芭蕉、香樟、槐树、枫树都吹弯了,一蓬一蓬地晃着。空气里湿黏黏的,能闻到泥土的腥气。
筠之道:“我有时很害怕。”婉儿没问她怕什么,垂眸略笑一笑,“我知道。”
近一月,邵项元连日称病不朝,太后一笑置之,仍赏前后锡马三百匹,金银器物千品,锦罽织皮百段,她对自己人一向很大方。但筠之还是不安,雾海航行,她觉得冰山近在眼前了,只是一片浓白中看不清。自从太后在上元夜绞杀飞骑,后来又重用酷吏、大兴告密之事,筠之总梦见大船触礁,撞上去,沉没,残骸碎片浮在乌黑的海水里。
侍女们在廊下煮药茶,风声呼啸,小红炉的火苗不温不急,水声里咕噜咕噜地顶着盖子。
婉儿道:“水开之前最吓人,感觉世上一切都要煮沸了。但水开了便不必怕,最坏不过烫伤。”
最坏不过烫伤。她们都有一些自毁的倾向。
筠之笑道:“我该走了。”
婉儿起身去看侍女们煮茶,笑道:“好。回去路上小心些。”
次日早晨还是雾蒙蒙的天气。筠之坐在镜台前理云鬓,铜镜中映着邵项元懒懒散散的倒影,他正贴着一只团花锦地四叶花卉枕,嗅上面残留的茉莉香气。
“夫君要吃些羊酪粥么?”
“不吃。”他仍躺在绸被里,转头朝她笑。衾被里的风吹出来,暖暖的,像绸面缎子敷在脸上。
蝉翼纱幔挂得很高,半卷不卷地卷着,在风中悠悠地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