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之放下狸狸,微笑道:“那夫君和婉儿说了什么?”
她眼睑轻垂,分明一副断定自己不会告诉她实情的模样。项元皱了皱眉,偏开头,“只说你不必进宫了。今日,将来,她都和你在这里写公文。”
“谢谢,等”筠之还未说完,他已转身,大步跨下台阶,一次不曾回眸。
出门槛时将,邵项元仍飞快地走,余光瞥见门房里坐着两位白襕素半褙的郎君,约莫四十模样,大约是客。其中一人的眉眼很眼熟,邵项元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成亲以来,朝中各级官员家眷往来酬答、博陵同乡过来嘘寒问暖地攀亲戚,上门拜访的人很多,都是筠之接待。前些日子阿直满月,因顾忌国丧,筠之并未操办酒席,如今恰逢上元假期,前来祝礼的人自然多些。
因而项元不再多想,径直出了府门。
陈实拱手行礼,“都尉,先去哪儿?”
项元跃马扬鞭,回头道:“把阿礼唤来,叫他换套衣裳,去南市。”
杀乌龟那段没看懂??求支教
邵想说阿武她们现在给宗室升官都是表象,之后肯定会大鲨特鲨,就像杀乌龟之前也给乌龟吃肉。所以上官说李文暕能守根本不成立,因为他迟早会被???? 宝太客气啦,我看看之后能不能在正文里说得更详细点
第0071章 酒雾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滁州西涧》
“阿叔!”
从门僮手中接过卢照邻名帖时,筠之只觉脑中“嗡”声一响。半尺高的门槛,她就这样飞跨过去,一脚前,一脚后,双腿轻盈又沉重。
卢照邻穿着一件米色长袍,很旧,但洗得很洁净,襟口亦熨得妥帖。他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可这些年饱受刑狱颠簸之苦,原本精黑的两鬓早已斑白,莹亮的双眼也枯黄了,嘴角边挂着两道铁皱纹,随他见到筠之的笑容渐渐舒展开来。
“如今是成了家、有孩子的大娘子,合该稳重些。”卢照邻引袖替她拭泪,又从佩囊里拿出一块蝠纹扁金葫芦,笑道,“这是我给小侄孙女儿求的寄名符。”
筠之接过,谢他远道而来还这样牵挂孩子,卢照邻微笑道:“下个月是子安的忌日,我从太白山下来,是为去长安祭拜他。看你和孩子,只是顺道。”
筠之微微点头,她知道这是阿叔的谦辞,那金葫芦后面分明写着“妙应真人”四人,若只是顺道而来,恐怕求不来孙思邈所祝的寄名符。
“叔叔寄来的《新子安集》和注疏,我已抄了十三卷,一卷我自留,一卷赠友人,一卷请叔叔替我供在子安灵前。其余十份是仿叔叔字迹抄的,叔叔拿去散人、讲学都好。”
卢照邻大吃一惊,这文集寄出不过七八个月,筠之还怀着身孕,怎能抄这样多的书?他皱着眉,严厉责备道:“还是这痴根不改!信中早说过不准你替我抄,若有下次,阿叔可再不给你寄书了!”
筠之笑盈盈地仰脸,“夜里睡不着,写字能静心,慢慢就抄出来了。倒是叔叔笔力不如从前,被我捻出来二十几处错儿,都一一改正了。”
卢照邻捧腹,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是我写的。”
此时照邻身旁的文士清咳一声,又皱眉睨了他几眼。
照邻摇了摇头,对筠之笑道:“这是你杨令明杨叔叔。我近年右手打颤儿,眼睛也不好,那卷《新子安集》是他仿我的字所抄,竟连你也瞒过了。”
那文士轻嗤一声,十分埋怨卢照邻:“我只当你忘了我在这儿呢!”又对筠之连连摆手,脸色微嗔,“别叫我叔叔,端端的,竟将我叫老了。”
眼前人秀逸超群,玉树临风,不过三十五岁模样,竟就是写出《浑天赋》《紫骝马》的杨炯。
筠之急忙欠身,谢他对阿叔的体贴照顾,又道:“窃形骸者,既昭发于枢机;吸精微者,亦潜附于声律。虽雅才之变例,诚壮思之雄宗也。先生这篇新序跌宕起伏,神采飞扬,我受益匪浅。”
杨炯听她对自己序言信手拈来,心里生出几分赞赏,悠然笑道:“你很懂事,比升之强。我的确担得起你一句先生。”
几人说说笑笑间已步至中堂,婉儿跽坐于案前,双手端正地振袖过首,敬拜道:“不才上官婉儿,素闻卢、杨两位先生贤名,今日得瞻,实属大幸。”
卢照邻大惊,急忙让筠之将她扶起,筠之摇头,乌溜溜的眼睛笑得狡黠,“叔叔道我痴,但婉儿比我更痴,所谓虚心若愚,痴傻是求学心切之人惯有的毛病,我管不了。”
杨炯面色不悦,他素来厌恶上官仪绮错婉媚的诗风,甚至在《子安集序》中批评上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认为诗文不该受格律束缚,他与卢照邻、王勃、骆宾王三人一样,讲究以诗为高情壮思之载体,抑扬天地,鼓动风云,也正因此,文坛称卢杨王骆作“四杰”。
此时乍然见了上官婉儿,杨炯自然没有好话,迎面先将上官体绮靡狭窄的毛病批评一遍。
婉儿面无恼色,反而含笑称是。“祖父文风婉转,长于应制咏物,但拘束于六对、八对,体裁又囿于宫廷,缺乏慷慨激昂的杰傲之气。此一项上,卢先生一歌《行路难》从渭水边一条枯枝起笔,言尽古今世事之艰辛,大抒历史兴亡之慨叹,气势恢弘;杨先生的《从军行》则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实在叫人澎湃。”
兰娘唤人抬来茶釜、小泥炉及一整副竹玉茶具,筠之跽坐,一面覆手于炭上试温,一面笑道:“少年时,叔叔教导我不要走到齐梁诗文雕琢、堆砌的歧路上去,而上官体细腻入微,讲究天然之美、天然之观察,一扫前朝浮艳雕琢的诗风,于我而言,是位好先生。可见道生万物,各有所长,不必非得分出高低。”
卢照邻连连点头,略吃力地屈膝,亦跽坐在筠之身旁,?起一块紫阳茶饼,和她一同翻覆烘烤。“你长大了,又有上官司言这样的同窗时常切磋,我心甚慰。”再转而对婉儿道,“这些日子,令明好为人师惯了,说话惹人嫌,司言不要见怪。”
“胡说八道!”杨炯啐了照邻一声,“大侄女和上官司言是同窗?是在卢氏家塾读书么?师承哪位先生座下?”
“不在家塾,”照邻微微一笑,半含得意,“在崇文馆,师从刘祎之、元万顷、崔融等人。”
杨炯抚须,悠悠道:“那也算我半个学生了。”
“此话怎讲?”
杨炯道:“我如今是崇文馆大学士,也日日批作业的,怎么不算你们半个先生?”
筠之与婉儿相视一笑,对杨炯拱手道:“先生。”
“你们不用给他行礼。”照邻连连摆手,回以杨炯一啐,“好不要脸,当了半年学士,竟兴得找不着北了!”
谈笑间,夜幕缓缓垂下,初春的细雨朦胧如线,庭院中的几丛修竹在烟雨蒙蒙中静立,曲水叠峦上山色青翠。
邵项元踏进府门,未着雨披,被雨气浸湿的圆袍淌着水,滴落一路水痕。
“将军,”家僮行礼,替项元撑伞,“娘子族叔卢照邻和杨炯杨大学士来了,正在中堂煮茶论诗。”
项元眯了眯眼,原来是卢照邻,难怪早上出门时他觉得面熟。
此时雨雾青黑,但中堂的直棂窗灯火通明,微湿的空气里荡漾着竹子的清香,堂内有源源不断的笑声和抚掌声传来。
他在门外踌躇片刻,几人已从缘情体物讲到独抒怀抱,又从对偶声律讲到七言歌行中夹杂少量三言所带来的流动感,以及如何通过句式错落来平衡措辞的整练和抒怀的跌宕,篇幅、句式、工物、写情,这间暖黄色灯光的中堂已然成为进士科文词的判卷场,而他是个未及二载就从国子监休学的人。
飞檐上挂着雨水涓流,一滴一滴,落到邵项元半褙肩上,洇出一片冰冷的水色,他浑然未觉。
家僮见他徘徊不前,疑惑道:“将军?怎么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