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从学校跑向车站的距离还不足以使他冷静下来,那么,在列车上的这一个小时也完全足够了。在位子上坐定的那一瞬间,一切关于她离开的猜测从四面八方向他无情地麇集过来:或许是因为她的签证到期了,或许是她的母亲在其他地方找到了新的工作,又或许,她只是回到中国,回到故乡……他感到千头万绪,甚至产生出责怪她的愤怒。责怪她宁肯沉默着,不发一语地把自己送到车站,却从始至终都不曾透露出一个字。然而,这种责怪终究被锥心刺骨的自责所取代。因为他发现自己对于她的离开竟是如此的后知后觉。最初他提起过暑假的计划,她分明是那样地欢欣雀跃……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使他忽略了她前后变化的原因呢?
随着列车的疾驰,车窗玻璃被城市里的灯火一遍遍地擦亮而又一遍遍地消黯,最终只倒映出永恒的黑夜。霎时间,上周分别前她看他的眼神,好像从黑暗中清晰地浮上心头。某种滚烫的东西从胸腔急速涌上喉咙,扼住了呼吸。他痛苦地捂住脸,以免同车的乘客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然而,却又近乎绝望地希求到:或许她只是同自己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那个接电话的女人,或许是她的同伴或者亲属之类,她们只是想对他恶作剧,看看他到底能有多在乎她……
下车的时候,他茫然环顾周围稀稀拉拉的人群,双腿却已然习惯性地走出了车站。这也是他头一次在夜色下踏上这条曾经通往幸福的道路。他认出了那家水果商店,已经关门了,不久,又在路灯下望见了熟悉的十字路口。于是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终至于奔跑起来。他已经无暇旁顾,就连心脏也在狂跳中不停不歇地向神灵祷告,向世上一切有名的无名的爱神祷告:
……请让她留下,让她留在那里等我……
我恳求你们,恳求你们……
他一直祷告到那个做清洁的女工将房门打开。
女工并没有阻止他进入屋内。她好像被这样一个丧魂失魄的青少年给吓住了,看起来显得惴惴不安,又或许,她以为他是屋主的子侄。可毫无疑问的是,他已经无法再从这间简陋的出租屋里找出任何关于她的线索。没有照片,没有联络方式,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该怎么写。他对她的吻,对她的爱,对她的一切温存与热切,都永恒地从这个空间里抹去了。
她和那些爱情的神,他们抛下了他。或许他们原本就是一体。她、她的爱情、还有一切掌管爱情的神灵,他们终究会像车窗外的灯火那样,短暂地从他的眼中划过以后,就此湮灭于遥不可知的黑夜。
自己跟那个女工说了什么,或者从始至终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他浑浑噩噩地走下楼梯,穿过从浓云间露出半边月亮的天井,最终,站在灯光寥落的路肩上。他将视线沿着街道永无止尽地延伸下去,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本月29号恢复正文的更新,小读者们,咱们下期再见~
第97章 第八十三章 跨年
顾惟在伦敦待了近三周。
跨年夜的前一天,他动身飞往纽约,跟刚在那儿过完圣诞节的父亲会面,同时,也是为了参加今年美国华裔圈的跨年舞会。
这是打去年才培养出的惯例。因为他的年纪到了,所以也需要开始出席这种带有相亲性质的社交场合。这对顾臻而言或许也是个便利,因为可以将公事与私事合并在一块处理,而用不着像以前那样,单独空出一天时间来陪自己的独子跨年。
有时候顾惟也会想,若不是非要抽出这天跟他待在一起,父亲会在什么人的陪伴下度过整年的最后一晚?当然,这么想绝非是出于对父亲的关心尽管或多或少也存在那么一丝探究,不过他更多的是想从父亲这里获取某种生活的经验。因为在想到这件事的瞬间,他的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了陈蓉蓉的脸。
最近总是这样。明明很忙,他却总是在一件事叠着一件事的罅隙间无端地想起她。或许他三周没有开荤的身体正渴望着女人,但,那绝不是全部的原因。他一度回想过她肌肤的触感、气味、体温,却发现竟然没有半点兴奋的感觉,甚至连想到她的奶,想到她的逼,似乎也不像过往那样直截了当地唤起欲望。他不禁怀疑起她对于自己是否失去了最根本的性吸引力,倘若真是如此,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去想她?尤其当登上邮轮,置身于颇有跨年气氛的鲜花、香槟酒、以及金色帷幔的包拢之下,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她或许也正在布置着简朴的家居,又或者,在忙前忙后地帮助母亲准备跨年夜的晚餐……
晚宴开始之后,这种种思虑和疑惑又暂时都被抛诸脑后。这是顾惟的领域,也是他的生活,他几乎本能地换上一副熟稔于心的社交面具,掩盖不该在这个场合表露出来的,多余的情绪。
美式的社交晚宴相对比较开放,座次的排序没有太多讲究,不过,那并不意味着言谈举止也能够轻松随意。他跟随父亲走进单点餐厅,逐一见过已经认识的与尚未认识的举足轻重的人物。接着,大家自然而然地在享用美食与美酒的过程中谈论起他们向来会谈论的话题。以顾惟的年纪和资历,要是不被人问起就用不着主动开口。他很清楚这些人之所以把自己放在眼里,首先是因为顾家长子的身份,并且也是他父亲唯一的继承人;其次,或许也有一些自己已经做出的成就。就目前而言,多听少说于他没有损失。虽然这类人不会在社交场上坦诚相待,但,也不至于满口胡诌,因为总要给潜在的合作伙伴留下一个好印象。如今的时代已经不再崇尚单打独斗。企业的联合、家族的联合,这些都是必由之路。而这样的聚会就是为了把这条必由之路铺得更平,这是在场每个人的共识,也是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
晚宴过后,今夜的重头戏跨年舞会便随之开场了。主餐厅的尽头连着通往舞厅的大楼梯,从摆有香槟与茶点的回廊上俯瞰下去,庞大的水晶吊灯放射出富丽堂皇的光芒,给光滑的大理石地砖装饰上鲜花与帷幔的倒影。乐队已经拉开架势,随时准备奏响舞会开始的序曲。随着宾客款款入场,就连天花板上的黄金浮雕都缭绕起香水的气味。粉肩半露的女人们默契地同男人分开,三个五个地聚集成簇,要么嘁喳私语,要么相互恭维,尽量在不受冷落的氛围中等候邀舞。
这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情妇,或者是为了成为妻子的情妇与为了成为情妇的妻子。不过数量最多的还是适婚的名门千金。她们假装漫不经心地斜乜着场上来来往往的男人,时刻在心中揣度每一个丈夫候选人的价值。就跟买股票差不多,选对一只绩优股就能向圈子的中心更近一步,而选错垃圾股,则会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最终微不足道地湮灭于尘俗。
不仅是女人,谈笑风生的男人同样也在暗中挑剔着可能成为妻子的人选。只不过相比于女人的投资行为,男人所带着的,更多的是一种消费心理。对于他们而言,女人正如摆在货架上的商品。每一个女人的商品属性都是相同的:家世、财富、容貌、身材……区别仅在于这些数值的高与低而已。看到一个女人,男人的心中总要权衡这件商品是否值得,值得他们付出时间与金钱、甚至是付出婚姻的代价。
顾惟对这套价值体系心知肚明。他运用着这套体系,同时也身处在体系之中。他曾以为这是理所当然可是现在却感到索然无味。在旁人的引见下,他和几个家世与年纪相当的女孩跳过舞,其中也包括姚月君虽然她已经被剔除出他的货架,但他仍需要维持在社交场上必要的风度。尽管如此,当带着舞伴在菱形花纹的大理石地砖上不停回旋的时候,他数度在心中反问自己,他究竟在这里干什么?与面前的女孩交谈、微笑、翩翩起舞,难道是为了获取她的价值?他又不想要婚姻她能有什么价值?如果没有价值,那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又是为了什么?
他又想到陈蓉蓉,要说没有价值,她才是这套体系中最没有价值的那一个。可偏偏他对她的付出比对任何一个女人都多,多得简直不可理喻。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根本不考虑她值不值得的问题,他的付出,仅仅是出于他想为她这么做,或者是非为她这么做不可。
那,这个不可又不可在哪?
他感到心烦意乱。
舞曲一首接着一首,华尔兹、波尔卡、玛祖卡……一刻也不舍得停歇。而人群也好像被华丽的管弦乐给操纵了似的,不知疲倦地在整个大厅内摇曳着舞步。终于,他实在是无法忍受眼前的一切,随便找了个什么借口回到预订的套房里休息。一进门就把外套甩上起居室的沙发,沙发不是太高,两片燕尾长长地拖到羊毛地毯上,显得耷头耸脑的。他无心去管,反正会有人来收拾。继外套之后就是领结,扯掉以后丢在卧室门口。接着再扯开袖扣,敞开马甲,衬衫从领口到胸口的扣子全部解开,似乎这才找到一点从喧腾中脱离出来的感觉。他背靠躺椅坐下,觉得好像还缺少什么,于是随手将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全部弄散。这下再也找不到什么能挣脱的束缚了。可不知为何,胸口却仍旧压抑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阴郁,就像压着一块厚重的石板,使他对任何事情都丧失应有的动力。他干脆什么也不做,将头仰到躺椅上,随意眺望起海面上黑茫茫的夜空。
待会还有零点倒计时。大部分人应该都会聚集在主甲板上观赏烟花秀。然后,他们会喝香槟酒,相互祝贺新年的到来。也有一小部分人这会儿已经开始暗通款曲。像这样在房间里躲开音乐,躲开灯光,躲开所有人的注目孑然一身的,或许只有他一个而已。
反正这种场合认识的女人,肯定也没法产生出爱情……又来了,他对这种一再冒出来的感性简直厌烦透顶。难道没有爱情会死吗?那他以前过的又是什么生活?
这样想着的时候,顾惟把手机举到眼前,屏幕随之亮了起来。和陈蓉蓉的对话框里连一条消息也没有。新年快到了,她就一点都不关心自己在哪儿,在做什么?跟他分开三个礼拜,这只小鸟是不是感觉如释重负,快乐得压根想不起他的存在?没准她现在正跟母亲开开心心地吃着晚餐,不,这个时间,她可能已经睡了。
他随手打了一句新年快乐,连标点符号都没加就直接发给她。发完以后顿时觉得很不舒服。不舒服于这种主动低头的感觉,更不舒服于好像伸出手向她索要什么东西,而又预感到会被她一把推开。不仅推开,她或许还要在暗地里笑话自己,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可笑。等过两分钟,没有等到回音,他干脆把手机扔到茶几上,连零点也不等就打算去洗漱了。
就在站起身来的一瞬间,手机上发出的震动接连不断地敲打着茶几玻璃,瞥一眼,是视频通话。顾惟想都没想就拧开台灯接了起来,结果,屏幕上出现的却是一张根本不想见到的脸。看到他,何靖的脸上顿时挂起一副讳莫如深的微笑。他从浮窗里发现自己发梢凌乱,衣衫不整。
“你这是……刚从床上下来还是准备到床上去?”
说完何靖的胳膊就被谁捅了一下。冯振霖饿虎扑食似的扒住他,贴在耳边大声密谋:
“你说这干吗,他又不行!”
他想问候冯振霖的祖宗,看他到底行不行。
然后徐礼熙的脸也跟着凑了过来,手里还握着游戏手柄。
“美国那边是准备零点吧?你怎么有空接视频?”
徐礼熙是奇怪于他怎么不用应酬交际。可是经他这么一问,顾惟才猛然意识到时差的问题。现在国内不是三十一号的深夜,而是一月一号的中午。他诧异于自己怎么会犯这种错,然而在发出疑问的同时,却又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原因还是因为陈蓉蓉。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她跟自己是一体的,他潜意识里认为无论自己在做着什么,她也应当在另一个空间里做着同样的事情。
“倒时差,回来休息。”
他面不改色地把若不是经人提醒都还想不起来的借口拿来用。实际上,单从视频里也看不出两头的时间有什么不一致。他们三个应该是参加完昨晚的跨年晚宴,顺势就群聚到冯振霖的别墅里。看脸色好像是打了一晚上游戏,大白天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一个个的看着都跟鬼一样。
第98章 第八十四章 曲解
“后天老徐生日,你回不回来?”
说实话,没人觉得顾惟会为了给徐礼熙过生日就专程回国一趟,之所以挑这个时间跟他视频,完全是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想看看他这次相亲有什么收获。尤其是冯振霖,为了把信誉更好的何靖推出来打这个电话,可谓是上蹿下跳煽风点火,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果不其然,顾惟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他们意料之中的答案。生日?别说徐礼熙的生日,今年他自己的生日都忘了过。
然而这帮闲来无事的狐朋狗友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不仅不放过,还愈发放肆地侦查起他所身处的环境。冯振霖一脸贱笑,徐礼熙似笑非笑,何靖笑而不语,显然都觉得他这副模样背后肯定有点什么故事。好兄弟在这类事情上格外地心有灵犀。
“我十七大寿,你人不到就算了,连个礼物都不送?”
“给你转账,想要什么自己买。”
闻言,冯振霖在边上啧啧摇头。
“你这个样子,活像刚从女人堆里鬼混出来,拿钱打发老婆孩子的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