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些接二连三的计划,陈蓉蓉简直瞠目结舌。当然,她是不可能答应他的,正如先前所述,她还想不了那么远,别说未来会通向何方,她连明天会如何开启都无从确定。何况像顾惟这样的人竟然要和自己缔结婚约?!只怕他砸坏十座房子都比不上这一件事来得疯狂!他的阶层不可能接受,他的父亲更不可能接受,如此不计后果,他们会怎么看待他呢?……
这些道理,想必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所以她只是摇头,无论他抛出何种条件都斩钉截铁地摇头。终于,他也无话可说了,浓缩了新仇旧恨的目光,简直恨不能把她活活绞死。
他出完了所有的牌,却仍然没有一张能够打动她。他就知道,就知道会是这样……爱情,婚姻,有哪一样对她起过作用?!要不是提前做好离开他的准备,她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来到他的身边,更不可能在离开后重新回到他的身边……!爱她?难道他还不够爱她吗?!可是她要的不是这些东西,她要的是随时能够离开他的权利。只要她觉得时机到了,那她就要走,无所谓自己,更无所谓他的死活。
他受够了……受够了总是这么威胁他的陈蓉蓉!他宁可往自己的头上开一枪也不想再继续这么窝囊下去:
“你要是想我死,现在就可以走!”
这些都是鹤姨事后问起,才从陈蓉蓉口中得知的前因后果。对于少爷突然向小姐求婚,她也略感惊讶,不过,倒没有像陈蓉蓉以为是天方夜谭。
当夜,陈蓉蓉始终辗转难眠。
大约凌晨三点半,她实在忍不住尿意,在睡裙外裹了一条羊绒披肩,悄悄离开房间去上了个厕所。然而在那之后,睡意仍然没有降临到她的身上。
反正回去也睡不着也许是无意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又或者,她也不愿意在顾惟的枕边装睡,总之不知不觉,她竟沿着与来时相反的走廊越走越远
说不知不觉或许不大准确,因为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其实很奇怪。三更半夜不睡觉,反而在别人的家里逛了起来,要是谁不巧遇上她,准会吓一大跳吧。然而这个钟点,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她经过的时候,头顶的感应灯才会倏地点亮起来。两侧房间都敞着门,没开灯,单是借着走廊上的光亮,隐约能看到一些黑魆魆的影子。
这种情况下,人多少都要生出一丝恐怖,陈蓉蓉摸摸索索地想要摁开房间的电灯,却又隐隐有些害怕开灯。结果灯光亮起的刹那,才发现那些影子都是些断了头的雕像,没了腿的躺椅,静静地躺在光线底下,一如刚才静静地躺在黑暗当中。
毫无疑问,这些也都是顾惟的杰作。鹤姨在医院里说他总是习惯在深夜里游荡,穿梭在一个又一个房间里搜寻着受害目标。仆人们都吓坏了,觉得他已毫无理智可言,毕竟对一个只剩下破坏欲的死神而言,是人是物,价值几何,在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难道还能有什么分别?所以他们也一个接一个地逃走了,因为没人愿意平白无故地卷入这场灾难。
他们都是被迁怒的对象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鹤姨,何靖,甚至是险遭劫难的机械夜莺,其实全都是受了她和顾惟的牵累。比破坏欲更可怕的是死神的私心,他对自己真正想要杀死的目标存有私心,为了不在无法抹去的私心和难以平息的愤怒之间做出选择,为了不在爱与恨之间做出选择,为了不在自己和她之间做出选择,他将斧子挥向决裂的挚友,挥向华贵的宫殿,挥向原本计划好的人生,甚至是能帮他实现这种人生的整个阶层。可是,他应该清楚这么做是没用的,倘若不是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又怎么会绝望地想到死
实际上他已经选择了。上述每一个无法选择的问题,其实他都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突然在行走中停下脚步,怅然眺望走廊的两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下来,要是走的话,也不知该往哪儿走。她没注意过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现在想,也想不出这里究竟是哪儿。巨大的彷徨笼罩着她,仿若走廊尽头不知通向何方的黑暗,无论前进,还是后退,在走到那儿以前灯都是不会亮起来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不,或许她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敢轻易迈出这一步。
正当此时,手机屏幕竟倏然点亮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母亲给她发来了消息。时间刚过四点,母亲大概是下了夜班回到家里,问她明天回不回来。读到这条消息的瞬间,她突然对母亲生出一股浓烈的眷恋之情,她想要看到母亲的脸,听听她的声音,不仅是因为这些天发生的事,而更是因为她即将迈出这一步,继续向前走了。
她就这么穿着睡裙,披着毛毯,在走廊上接通了拨给母亲的视频电话。母亲的意外自不必说,先是问她怎么还没睡觉,接着又问是不是自己的消息吵醒了她。她当然摇头说不是,称自己只是睡不着,随便出来走走。母女俩三言两语地聊起这些天的近况,聊起席卷过境的冷空气和今天晚餐的菜色,出乎意料的,母亲头一次问起了素未谋面的顾惟。
“……他的身体很差,情绪也时好时坏,医生说可能是心脏出了问题……”
她没有给母亲看到房间里的惨状。只是说他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暂时也拿不出什么办法。而且最近家里到处乱糟糟的,找不到人来帮忙。听她那么说,电话那头的母亲便沉默下来。女儿的心事已是不言而喻,心上人成了这个样子,她是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回家来的。但是听到女儿提出想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她又不能不感到忧心:
“那,上课的事怎么办呢?”
“课本都带过来了,同学也帮忙做了笔记,我先用笔记和练习题复习,总会有办法的。”
这么说着的陈蓉蓉,明显意识到自己在竭力消除母亲的不安。并且这竭力只有一半是出于对母亲的爱,而另一半,则是出于母亲可能会不同意她继续住下去的担心。她感到自己在母亲的面前无所遁形,然而母亲却没有提出她担心的反对意见。她知道女儿凌晨四点挂来电话,需要的一定不是反对。与此相对地,不管女儿如何保证,终究也无法消除做母亲的不安。她能从母亲数度想要开口,却又数度欲语还休的犹豫中清楚地感觉出这种不安。
假如母亲真的开了口,她会对自己说什么呢?是提醒她曾经发生在这座房子里的噩梦吗?还是警告她不要忘记自己的前程呢?她觉得无论母亲说出什么都属情有可原,可是温厚善良的母亲,最多只是叮嘱她别想那么多,要多注意休息。高考,大学,这些是很重要,她们也一直相信知识能带来更好的生活,但,比好生活更重要的永远是生活本身,是活着的人……
母亲每天出门以前,总是会把头发刮得整整齐齐,可是此刻从屏幕上看,一两根蜷曲的头发却从鬓边冒了出来。眼睑和嘴角的细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习以为常了,但,她从来就看不出母亲究竟有没有变老。就像母亲总能从女儿身上看见她小时候的音容,女儿看母亲,也永远是她年轻时的模样。
“妈妈,我实在是……”
她的呼唤饱含着对母亲的挚爱之情。泪珠潸然滴落,她突然用手捂住了因为悲伤而不停抽搐的嘴角要忍住!她想,可是她又觉得不必在母亲面前逞能。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泪水扑簌簌地落个不停。母亲似乎叹息,又似乎倍感安慰地说道:
“没事,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
第231章 第二百零九章 纵容
挂掉跟母亲的视频,陈蓉蓉终于开始有了睡意。此时已经接近凌晨五点,遥远的中央空调很难将暖风吹到这条走廊上来。而且离开房间的时候,她忘了穿袜子,黎明将至的寒意,逐渐浸透拖鞋中光裸的双脚。
回去的路线依然是个谜。好在每个房间都装着摁铃,只要铃一响,女仆立马就会知道有人在这儿。问题是现在这个钟点,她又不好意思把别人从睡梦中吵醒。那,索性再等等?可是上哪儿等呢?这一路经过的房间无不是一片狼藉,剩下的不知还有多少房间,大概也没有哪间会得以幸存……这么想着,她不由得站在走廊上发起了呆。正当此时,刚息屏不久的手机突然又亮了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她有一两秒钟还反应不过来,因为在她把他的联系方式删掉以前,这个号码从来只会以一个名字出现。她以为是顾惟醒来后发现自己不见了,所以才拨来电话找她,谁知预期中的声音,不是从听筒,而竟然是从身后传来的:
“宁愿迷路也不愿给我打电话?”
“……我、我以为你睡着,我怕吵醒你……”
陈蓉蓉怔怔地攥着手机,连接通的电话都忘了挂。
现在是凌晨五点,玻璃窗上结满了冬夜的寒霜,仅剩的几绺天鹅绒窗帘,仍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种凄凉的丝绒光泽。她站在满目疮痍的房间中心,几乎叫成堆的残骸吞没,房间外头的顾惟,同样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袍。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整座房子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还醒着,在这个陌生的角落,简直不知究竟是不是在做梦……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呢?是靠监控视频?还是手机定位?还是……其实他一直跟着自己?
那刚才跟母亲说的那些话,他是不是也都听到了呢?
然而,顾惟什么都没问,要知道睡觉前他都还在跟她冷战,所以他就只是一言不发地等着她出来。她越是走近,乌黑的睫毛就垂得越低,等她到了跟前,他反倒又将视线推远了。经过这趟奇异的午夜之旅,两个人都有些着凉。当女仆把热茶端进卧室,陈蓉蓉就手接过茶托,然后,再把茶递给顾惟的时候,她发现他的手也是冷的。
空调的温度调得很高。两人坐在矮茶几旁的沙发椅上,相互无言,当然,也都没有上床睡觉的意思。他们想着各不相同的心事,却又都心照不宣地感觉到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东西,就算是每晚同床共枕的时候,这种东西也要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将彼此既不坦诚也不亲密的身体推往遥远的彼端。陈蓉蓉当然想要和好,却又感到无论找什么话题都无法消除这层隔阂,因为顾惟没有开口的意思,至少从他像玻璃窗上的寒霜一样冰冷的面孔,还有始终不愿和她有所交流的目光来看,他不会再主动对她开口了。
思索再三,她决定先把跟母亲视频的结果告诉他:
“刚才……我跟妈妈说了,想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
“住多久?”
顾惟的语气异常冷淡,她感觉像被他一句话塞到了嗓子眼。
“住到我把病治好就走,是吗?”
“不是的……”
他还是不愿看她,仿佛对她的决定没有半点兴趣。其实她并非到了这个时候才突然有所意识,只不过顾惟的态度更加深了她的这种意识: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抵触她关心他的健康,为什么他一再做出旁人无法理解的举动,这一切,在他们的对话中都有了共同且合理的解释。他怕她之所以回来,只是为了哄他把病治好,他怕不知什么时候她又要提出分手,然后曾经的伤痛又会卷土重来,他怕他们终究无法战胜现实,终究还是要回到各自的轨道。
这些她都能理解……都能理解!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治病才是目前的头等大事。是头等大事,却不是她回来的唯一理由,毫无疑问她还爱他,所以肯定不是因为不愿意和他在一起才拒绝他的求婚。她只是觉得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何况这样大的事,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定下来的……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像上次那样,为了离开他而一意孤行。她会跟他商量,直到商量出他们都能接受的办法再……
“撒谎。”
他断然做出结论,终于盯向她的目光毫无动容。她说了这么多,他却连一个字都不买账,岂止不买账,甚至反口就例数出她言而无信的罪状。什么以前也貌似深情地对他倾诉过爱意,可是结果又怎么样?爱他和不爱他,全凭她一张嘴说。
“那些不爱你的话才是撒谎的呀……!”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