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惟依旧摆出一副漠然的神色,宛如挑衅般盯住她的眼睛。同时在他的体内沸腾的冷酷与激情,让陈蓉蓉完全无计可施。他既不在乎别人的生命,也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倘若真是如此,她或许已经能断绝对他的爱意。偏偏她知道,他不是没有在乎的东西,不是没有能让他舍弃生命,舍弃尊严去挽回的东西……
在泪水重到快要从眼睛里掉出来的时候,她迅速把脸扭向了他看不见的角度,不仅是脸,一度颤栗的身子也侧向一边。顾惟当然觉得自己占据了上风,一门心思地等着她服软,若非如此,他可能已经转过弯来抓她了。所以当他意识到陈蓉蓉不是要服软而是要往门外走,立马脱口而出地大声质问道:
“你去哪?!”
“我去……找鹤姨……”
她既气愤,又无奈,话里的哽咽让她深感自己的无力。
“……请她送你去医院。”
去医院,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不管在这儿对峙多久,不管数落出对方多少的不是,终究,还是无法解决他们的问题。
对于鹤姨来说,已经停药停了有一段时间的少爷突然又开始用药,和一直连家庭医生都很抵触的少爷突然同意上医院去,就算她相信这两件事都能发生,也不会相信它们发生在同一天。唯一合理的解释,毫无疑问,就只有陈蓉蓉。在医院的贵宾室里,她将房子化作一片废墟的来龙去脉,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尽管陈蓉蓉也猜得到是顾惟甚至都用不着猜,在一幢所有人都对他言听计从的房子里,除开他,谁还有这样大的能量?然而听到鹤姨说他没有授意任何人,完全是自己完成了这番可怕的工程,包括每一盏粉碎的壁灯,每一块断裂的残木,又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可是……是用什么砸的呢?”
“园艺工人的斧子。”
这是饱含叹息的语气。大概鹤姨自己也觉得荒唐吧,心力交瘁的脸上反倒露出一丝苦笑。
“夜以继日地……持续了大概有一个月吧。”
第229章 第二百零七章 为何
“……是因为那个药的副作用吗……?”
“不……我想不是。”
药物只是将他的情绪推高到不得不爆发的临界点,却不是使他不断涌出这些情绪的原因。鹤姨认真地盯望着她,连唇边的苦笑都淡得几近于无了。
即便到了医院,医生能做的也实在有限。就算血检和尿检都查出了异常,可是从注射到现在不过才经过了几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算喝水都排不了那么快,所以这样的异常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而且这种从未面世的研发药物,无论成分还是成效都不甚明了,至于副作用会对人体造成什么伤害,恐怕只有顾惟自己的医药公司才最为清楚。最后,医生们只得给他做了一轮全身检查,单从检查结果来看,暂时还没有发现器官衰竭的征兆。
半天折腾下来,结论却寥寥无几,一直等候在贵宾室里的女人们,自然也被检查结果推入了更深的忧虑。尤其是陈蓉蓉原本她还算得上乐观,觉得顾惟愿意上医院,肯让医生给他做检查,至少就象征着一种好的转变,可是现在看来,没准儿他从一开始就清楚医院对他也是无能为力。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三番五次地想要开口,却又因为在医院里受的挫败,五次三番地踌躇不决,最后还是在跟着顾惟走进卧室,看他指挥女仆做这做那的间罅里,才终于提出想要帮忙打扫他原本的房间。
顾惟盯视着她,没有像答应上医院一样答应得那么干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两人才刚闹过一场别扭,还是因为他看穿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总之在那绕满睫毛的注目之下,她渐渐显出了紧张的神色:
“……反正你早晚都是要住的……”
“随便你。”
她的话避重就轻,顿时使顾惟失去了深究的意愿。不仅如此,上午闹出的那些不愉快,再度朝他们的现实投下无法回避的阴影。他知道她想干什么,无非就是想借打扫的名义把他房间里的药都清理干净。实际上他一点都不在乎那些药,也无所谓她找什么借口,只是听到她说“你总是要住的”,不知为何,心灵骤然落入了深深的孤寂。他觉得自己就像神话中的Sisyphus,明知是徒劳无功,却还是日复一日地将同一块石头推上山顶。眼看着石头又一次滚落下去,他连早上同她生气的那股偏执劲儿都提不起来了。
“我累了。”
他不给她留下解释的余地,同样,也不给自己留下失望的余地。一看到女仆出现在门外,他就从对方手中抓过自己的长袍,与其说穿越半座房子不过为了洗个澡,还不如说,是为了暂时远离她。
下午,仆人们开始着手清理少爷的房间,这也是自这场灾难发生以来,他们头一次得以进入此地。
倘若把这栋房子比作一个久病之人,那么这个房间则是烂得最深的脓疮。房间里就没剩下什么完整的东西,所以说清理,其实也就是辟出一条道来,把遍地的垃圾分批运送出去。原本陈蓉蓉也打算帮忙,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慢慢地,就给挤到了率先收拾出来的墙根边上。愿意留下来的男仆和女仆,精干和利索不逊于以往,她就跟墙上的机械夜莺一样,除开无言地旁观着忙碌的人群,再也无事可干。
机械夜莺身边的壁衣已经剥落得所剩无几,后头坑坑洼洼的橡木壁板也得从墙上拆除下来。即便得知这些都是顾惟的杰作,只用一把园丁斧……她仍是难以想象那样的画面。男仆们先将大件的家具搬上推车,接着又运走了圈椅和立柜的残肢,踩扁的灯罩和零碎的书页,逐渐揭露出这个房间曾经遭受的一切暴行,最后,女仆们从地毯上扫出成堆的陶瓷片和玻璃渣。今天早上,她没有觉察到另一件事的奇怪,对房间的主人来说,位置醒目的机械夜莺,应该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加值得憎恨,可是为什么,偏偏就只有这幅肖像毫发无损?此时再看,画框边上的伤痕仍令她感到触目惊心。
她将手指触摸上去,莫名地感觉到一种滚烫。也许是凿刻在伤痕里的情感烫着了她,叫她突然忆起他滴落在肩窝里的眼泪,彼时的震撼,似乎与此刻手指尖上的滚烫融为一体……她垂首伫立,抽紧了呼吸,不知不觉,眼睑又有点濡湿了。
“小姐。”
鹤姨的一声呼唤,惊醒了她的耳朵。回过头的同时,她亦忙不迭把将落未落的眼泪揩去,不管怎么说,现在都不是哭的时候。
“房间里还剩下两支药,您看……”
加上早晨她砸碎的,其实一共是三支。至于别的地方还有没有,现在也难下定论。不过就算她们能将整座房子翻个底朝天,只要顾惟想,随时随地都能从伦敦拿到新的药剂。鹤姨突然出现在此处,就是为了同她商量这件事。
“……我会和他谈的。”
陈蓉蓉的语气,镇静得完全出乎了鹤姨的意料,同时,她发现她的眼中亦闪动一种坚韧的光彩。要知道鹤姨刚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她都还在对着墙角抹眼泪呢。然而此时此刻,鹤姨倒觉得是这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姑娘在支撑着这个家似的。
房间里实在是太乱了,鹤姨也不建议她继续留在这儿,尤其当仆人们卷走地毯,准备开始刷洗地缝,她光是站着不动都嫌碍事。这个钟点,顾惟可能还在午睡,她原本想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待着,可不知不觉间,竟然又走回了现在的卧室。她惊讶于自己的习惯,却又想到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想着要回来,想要待在他的身边……早晨在书房的时候,她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推开自己,然而此刻却突然意识到,或许,其实是她先推开了他也不一定……
静悄悄的室内,忽然就有了一丝光亮,于是床的轮廓,茶几的轮廓,都从昏暗中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转眼,又都湮灭在关阖的门扇中了。陈蓉蓉踮脚绕过床尾,没发出一点声响,但,她觉得他应该知道自己回来了。平常睡着的时候,他的呼吸总是很深,很长,可是此时此刻,卧室里静得连这点呼吸都听不到。她来到另一边床沿,侧身卧上褥子,不知为何,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倏然掠过她此刻的脑海今天早上,自己也是一时冲动才将药摔到地上,当时的冲动,与顾惟在华贵的房间里举起斧子的冲动,是否存在着相似之处?少顷,她弯下长发中的脖颈,两瓣柔润的嘴唇,轻轻吻了吻散落的浓密的黑发。
他捉住她放在枕边的手,喑哑的声音宛如梦呓:
“……为什么?”
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离开他,而后又再次回到他的身边?为什么两个人都不愿重提的往事,仍然无法消弭在重逢的泪水之中?为什么每次痛苦过后,他仍会竭尽全力将滚落的石头重新推上山顶?这些为什么,问的不仅是陈蓉蓉,而更是囿于爱情的自己,是对爱情本身。所以他注定数不尽自己的一个个为什么,她亦无法对他的问题一一作答。在两个人都沉默不语,闭眼聆听的静寂当中,震颤着的,唯有心灵的余音。
一个下午的时间,仆人们收拾出了一间可以临时充当餐厅的小会客室,同样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原本还在赌气的两人,竟然也重归于好。要说还有什么是比少爷同意上医院,同意让人清理他的房间更使鹤姨感到宽慰的,大概就数他和小姐的闲谈,餐桌上无意交互的眼神她相信人手会慢慢充足起来,少爷的情绪也会日益好转。然而晚上八点,大概将近九点的时候,明明是两人互诉衷肠的书房里,突然又传出一句大声争吵:
“你要是想我死,现在就可以走!”
正要往书房里送茶的女仆,毫无疑问被这句话给惊呆了。她在门口伫立半晌,这才想起要把鹤姨找来。可是找来以后,怎么听,都再听不到一字半句。
其实陈蓉蓉拾起用药的话题,顾惟倒没觉得有多抵触,他原本就没打算瞒她,早上生气更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一开始,陈蓉蓉也觉得他们能好好谈下去,不想三五句过后,不知怎么地,又把话题扯到了他的健康状况上。当顾惟问出是不是怕他出事她才不得不回来忍受他,她当然立马就否认了,然而,这种不假思索反倒更激发了他的怀疑。
自打陈蓉蓉回来,顾惟对她的态度始终在狂热的渴望和高度的戒备之间摇摆不定。他再三追问,到底要用什么才足以把她留下来,到底要怎么样她才肯和他永远在一起,简直把陈蓉蓉问得哑口无言。说实在的,她从来就没想过那么远,或者说两人重逢之后,她每一天甚至每半天就要遭受一次冲击,往往上一个还没来得及消化,下一个就接踵而至。她的思绪始终围绕着医生的嘱咐,围绕着怎么治好他的病,她只想像母亲帮助自己一样帮助他渡过眼前的难关,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顾惟的怀疑其实也不无道理。
第230章 第二百零八章 夜游
倘若对话到此结束,大约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偏偏她越是无言以对,顾惟就越是迫切地想要得到回答。最后,竟然意气用事地至少当时的她觉得他是在意气用事,脱口就说出要跟她结婚的话来:
“明天就可以,明天一早就去登记。”
哪有人这样的?与其说是求婚,不如说是绑架!最离谱的还不仅于此。就算真要结婚,怎么说也得有个过程,至少,得先征求两边的父母同意才是。然而顾惟全然不考虑这些问题,反而当着她的面替她算起了财产。什么钱的事她用不着操心,只要她需要,多少他都能给,而且他会通过赠予的方式给她,这样就无所谓婚前还是婚后的问题。如果财产还不够,他还可以想办法给她弄个头衔,这么一来,婚礼最好还是回德国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