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二楼的琴房外头,门没关,正是头昏脑涨的冯振霖,只一眼就发现了里头的顾惟。他就站在视野正中,身后是枯枝横斜的阴天,彼时,正抡圆了手里的园丁斧,全神贯注地劈向弹了十六年的钢琴。重创下的Steinway,震颤着整个琴腔发出惨烈的悲鸣,其声之大,简直连人的耳膜都足以击穿,而且不只是琴腔,四面的墙壁,倾斜的吊顶,整个琴房甚至整栋楼屋,无不在这种撕心裂肺的轰响中颤抖着共鸣。
对于自己的到来,顾惟似乎浑然不觉,但,也可能只是因为漠不关心罢了。阴郁的天光透窗而入,冷冷照射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当他扬起斧子,这光就擦亮了斧刃,当斧子劈落,这光就斜往琴板,他就这么一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好像完全忘了除此以外的整个世界。亲眼见证这一幕的冯振霖,心中说不出是震惊,恐惧,还是悲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顾惟是真的发疯了吗?面对视若手足的挚友,他竟怎么也迈不动自己的脚。……他现在还记得什么,他还认得自己吗?那张煞白的面孔,瘆人的黑眸,怎么看,都跟被他亲手劈碎的黑白琴键一样,全都是已死之物……
这场漫长的灾难,一直到冯振霖退出琴房也没有结束,后来鹤姨跟他说话,他的耳中也尽是无穷无尽的嗡鸣。按鹤姨的话说,顾惟应该不是发疯,至少,没有完全疯。在放下斧子的时候,他的表现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作息习惯,一日三餐,倘若餐桌上的菜色不合胃口,厨师还会受到他的抱怨……但,即使仆人们再怎么尽忠职守,只要有一两句传言,渐渐地,人群就会开始骚动不安。他们担心精神错乱的少爷,早晚有一天也要把斧子挥向活生生的人实际上,就连她自己也无法保证这种担心会不会成为现实。
“……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陈小姐走了以后,没过多久就……”
其实不是没过多久,而是自打陈蓉蓉离开,他就没有一天恢复过真正意义上的正常。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从第一步开始,每一步都做出最坏的选择,可是回头再想,无论在哪一步阻止他,恐怕都不会改变今天的结局。
算起来,顾惟已经有连续一周都不曾外出,事业完全陷入荒废,就算在家里也不理睬任何人。对外,鹤姨只能宣称是少爷偶感不适,需要暂时休养一段时间,然而这个暂时,毫无疑问也耗尽了最后的效用。后天就是圣诞节,按计划,他现在就应该在美国安顿好了,因为后头紧接着,马上就要举办他成年后的第一场跨年晚宴。可是现在这个状态,别说办宴会了,恐怕就连顾臻那头都应付不过去。
“他爸还不知道这事?”
比起为了女人发疯,更叫冯振霖诧异的是顾家这对父子的关系,毕竟他曾亲眼看着顾惟用台灯砸破了何靖的脑袋,却从没听说他和自己的父亲之间还有什么不睦。上个月底,顾臻倒是回来住过一段时间,也是那段时间前不久,顾惟开始注射抗心痛药物。用鹤姨的话来说,表面看着确实没什么问题,没有副作用,父子二人也相谈甚欢。后来,情况越变越糟,她不敢通知先生,出乎意料的是顾臻也不曾过问。说出乎意料,是因为他绝不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事实上家里有很多人,既是当年服侍过顾臻的仆人,同时,是他留在顾惟身边的眼线。
这位父亲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难道他觉得这是儿子人生路上的一道难关,非得他自己闯过去不可吗?
倘若闯不过去,那该怎么办?
冯振霖的疑惑,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就算问了,得到的大概也只有叹息。问题的答案他也不敢去想,他担心顾惟真的会被亲生父亲送进疯人院……临走之前,他又转身抬头看了一眼,矗立在阴暗浓云下的宅邸,不仅关着一个精神失控的主人,在他的身边,还围绕着一群明知是无用功,却仍在尽力粉饰太平的仆人……除开没有给病房装上铁栅,这里同一座疯人院也没什么两样了。
夜晚,疲惫照例席卷了顾惟,他回到自己肮脏杂乱的房间里,坐在沙发上休息。
房间里的垃圾,他不让仆人们收拾,因为他要让陈蓉蓉看到她的胜果这么说可不是发疯。他知道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直留在墙上的画框里,津津有味地欣赏他的痛苦,看他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毫无疑问她是在惩罚他,用爱情惩罚他,所以,她一定会喜欢眼前的一切: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不就是想让我为你发疯,为你去死吗?”
事到如今,他已经用不着再去介意谁的目光。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也什么都不怕,哪怕是为一个女人精神错乱,自寻死路行啊,没什么不行的,可即便要死,他也不会死得那么简单。他会先堕落到她无法想象的境地,然后再当着她的面自戕,她不是没法背着人命活下去吗?如果,那条命是他的呢?
阒寂无人的黑暗当中,突然响起一阵令人悚然的大笑,那笑声好似饱含无尽的痛苦,但,又充斥着孤注一掷的痛快。
……对,战争还没结束,他也没有输,他还能翻盘,用自己的命翻盘
他要让她为自己的死痛苦一辈子,忏悔一辈子,就算她活得下去,也终身无法摆脱他的阴影。
第224章 第二百零二章 悔恨
临近傍晚,天空飘起了细雪。
补习班刚一下课,教室里的学生便蜂拥而出,不一会,走廊上挤满了涌向两侧楼梯的人潮。
这里借用的是一所中学的校舍,补习班下课的钟点,恰好也是学校放学的钟点。陈蓉蓉原本夹在补习班的同学中间,不知不觉,又落入了用羽绒服裹着校服穿的中学生群体里。终于走出楼梯间的时候,连铺着方块地砖的小广场都全是乌压压的羽绒服了。她肯定看不见路,也不知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只能随波逐流,沉闷拥挤的人潮上方,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正指挥着他们行进。接着,好像也就那么一两秒钟的事,她通过了窄小的校门,前后左右挤挤挨挨的人,呼啦啦朝四面八方散去。她总算不再被厚厚的冬衣挤着了,视野和呼吸都有了开阔的感觉。
校门外头闹哄哄的,不少是来接送学生的家长。这是每天都看得到的景象,不常看到的是街岸两侧亮起的路灯,光晕中飘洒着许多亮晶晶的东西,是半透明的,有点儿像飞虫的翅膀。衬着光秃的冬木和路边的泊车,这种亮闪闪的东西就成了白色的雪,要是衬着人来人往的斑马线,就成了被踩脏的泥……时不时地,一股寒风扑面而来,掺着雪天清新而冷冽的气息。熙熙攘攘的路面,不久便有了潮湿的光泽。
陈蓉蓉将脸埋在围巾里,一如既往地走向公交车站,没走多远,突然就看到了何靖的车。
实际上她并不认识何靖坐的是什么车,只是当时,他把轮椅停在车子旁边,就这么坐在细雪霏霏的路灯底下,仔细观察着过往的人群。上次医院一别,她以为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面了,就算有这样的机会,以何靖的自尊,肯定也不愿再见到她。然而此时此刻,他似乎想从无数穿插交错的面影当间辨认出她的脸。他期望看到的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是自作自受?还是自以为是?抑或是压根儿不想看见,可是出于某种缘故又不得不见的一张脸?
正想到这里,何靖蓦地看了过来。不消说这让陈蓉蓉大吃一惊,可是吃惊之余,脑海中又掠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她猜想没准儿正是因为自己在看他,这才引来了他的注意。总之那一瞬间,他们都从彼此的目光深处体会出对于往事的共情。陈蓉蓉慌忙别开视线,可别开视线究竟是为了掩饰什么,甚至又有什么值得掩饰,自己也不得而知。复杂交织的心绪,最终只在她的脸上留下一副踟蹰的表情,而何靖不知是否已经后悔同她会面,也挂出了朋友间那种和和气气的,甚至带着点歉意的笑容。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
“突然就下雪了……”
话虽如此,她却不太注意雪的大小,反倒把目光落在何靖的腿上,那儿盖着一条厚实的纯色毛毯。
“坐在这儿不会把腿冻坏吗?”
何靖仍只是笑,正要开口,偏巧此时,一个双手揣兜的学生经过他们身旁。学生特地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对这个坐轮椅的青年颇感稀奇。不,也不一定是为了轮椅,轮椅背后还站着替他撑伞的随从不是吗?陈蓉蓉突然意识到他坐在路边的原因,或许他想过万一没法从茫茫人海中找到她,她也一定能认出他来。
一阵愁情笼上她的心头。
“送你回去可以吗?”
在这种纯粹的好意面前,她拉不下脸来拒绝。随从将何靖推回车上,她也依言坐进车厢。为了放进轮椅,车里一半的座位都已经拆空了。
车子很快调转方向,由街尾的十字路口驶入宽阔的主干道。途经学校附近的公交车站,恰好碰上一辆正在上下客的公交车。拥挤攒动的乘客,在雾蒙蒙的车窗上只映出一团不分彼此的色彩。这团色彩很容易就被甩在后头,成为小小的黯淡的缩影。
陈蓉蓉大概猜到他有话要说,所以脱掉外套后就只是默不吭声地坐着。这副客随主便的模样,不知怎的,让何靖感到十分寂寞。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希望我来找你。但是我想为上次在医院里说的话……不只是那些话,还有之前对你的利用,我想当面向你道歉。”
她略显惊讶地望着他,一双明眸深含忧郁。她应该没想到他会道歉,但,应该也从未期待过这句道歉。
“你不用道歉。”
“我不是你……或者任何人的受害者。”
“如果你觉得利用了我,那我同样也利用了你。不只是你,还有他……我就是希望能这么收场,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只要能有今天”
“我就是一个卑劣的人。”
她的语气毫无作态,直白坦诚,可越是如此,反倒越使何靖相信她说的不是真话,至少,不是真心话。这或许是因为刚才重逢的目光,仍在他的心中飘摇的缘故。
“这么说你别见怪,但是……难道你真的从没想过,可能会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
一样的下场?她怅然瞥过何靖的双腿,裹在毛毯下的膝盖,仿佛一件精心保存的没有用处的工艺品。她从不认为自己能轻轻松松地离开顾惟,甚至数不清有多少次觉得会死在他的手里。她从来就无法想象,想必何靖也难以相信,经过赛车场边的长谈,订婚宴上的对峙,不见天日的折磨,还有那场早有预谋的车祸……经过这么多的灾难与波折,他们竟然还能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好好地说着话。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赌这一把?”
“不是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