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颗心脏,像刚从活体里挖出来一样血淋淋、热腾腾的,还在她的五指间不断跳动。原来被他杀死的“顾惟”之所以要跟她扭打,都是为了夺回这颗让他们受尽折磨的心……
冷不防地,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天快要亮了,整个房间一片漆黑,即便如此,他却奇异地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冷寂的黎明。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地毯上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有人在房间里走动,这毫无疑问是不正常的,但,他似乎也忘了正常该是什么样。刚刚在梦中砍掉自己脑袋的斧头,此刻一动不动地搁在他的床脚,尚未回归现实的心跳,依旧缭绕着若有似无的痛觉。
他旋开床头灯,看到了鹤姨的脸。她的脸色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尽管顾惟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年纪,但是恍惚中,突然也感到她不再年轻了。鹤姨满目忧愁地注视着他,他想她大概是发现了毛衣上的血迹。
“……少爷,您觉得怎么样?”
他没有答话,连眼睫都不颤上一颤,要回答“怎么样”,首先就必须去回忆持续整个夜晚的痛苦。所以他只是木然地躺着,面色如死人般苍白。
“要叫医生来吗?”
“……不用,我想休息。”
鹤姨顺从或许也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这就要背过身,给他留下私人的私人空间,不想临走之际,顾惟反而又开口叫住了她:
“女人说再见,是不是就再也不见了”
“……”
“……你觉得她以后还会想起我吗?”
与其说鹤姨对这些问题感到为难,不如说,她感到错愕,对他本身错愕。她肯定想不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而且很显然,这么问不是为了获得情感上的帮助。他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他只是觉得很难受,想着也许说出来就会好,可是最终除开失望,他得到的依旧只有空无。这种空无击溃了他,他又不想说话了,当鹤姨眼中的错愕再次回归忧愁,他让她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走出过这栋房子。
在这以前,他一直试图变回原来的顾惟,为此,他尽最大的力气清除那些有害无益的情绪,以便将精力集中到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工作,生活……就连冯振霖问他出国前要不要办个派对,换一下心情,他也破天荒地一口答应下来。他想实现所有人的期望,他想向所有人证明他仍然有这个能力,可是如今,他突然发现这一切其实都毫无意义。投资,项目,继承权,美国……这世上的一切都微不足道,包括总是展现出别人期望的那一面的自己。什么宫殿,什么王国,他不需要,他不需要这些东西……所以他踢翻了床头柜,劈断了沙发榻,镜子,花瓶,茶几,办公桌……不久以前才重新装潢过的卧室,在他通宵达旦的破坏下化作一片废墟。奇异的是每当精疲力尽,他还是会回到残破不堪的被褥间睡觉,睡醒起床,也还是会站在四分五裂的镜子前洗漱。
他没觉得住在这样的垃圾堆里有什么奇怪,他甚至想过早晚有一天自己也要成为它们当中的一员。不知是被挂毯、窗帘还是桌布之类的乱糟糟的布料绊住了脚,他一头栽倒在伤痕累累的沙发上。横在面前的茶几,只留下一块实在没法劈开的大理石台面。被五马分尸的扶手椅,一条腿斜支着,还连着一片垂头丧气的锦缎,看着有些可笑。放眼所见,到处都是木头、金属以及水晶玻璃之类的残渣。他背靠从刺绣下冒出鹅绒的软垫,凝望着整个卧室中唯一完好无损的,陈蓉蓉的肖像。
“你在看什么?”
“你在笑什么?”
“你在笑我……对吧?看我这个样子,你觉得很高兴,很得意吧?”
她的眼睛……其实从一开始这双眼睛就向他揭示了答案。这不仅是陈蓉蓉给他的答案,同样也是现实,是命运,是整个卑贱无聊的人生给他的答案。
思及此处,顾惟的内心陡然掀起了难以磨灭的仇恨。这是跟恨温室里的玫瑰,恨将他团团包围的生活,恨所有像他一样的人所截然不同的仇恨。即使,他明知自己面对的不过是一幅肖像。当然他不愿承认陈蓉蓉仍是一个刻骨铭心的存在,为此他拎起了手边的斧子,准备像摧毁身边的一切那样,对这只机械夜莺处以极刑。
“冒牌货……”
“你这个冒牌货”
他高举起斧头,朝那张无情的笑脸劈斩下去刹那之间,藏着一朵铃兰的花葶,仍自散发出馨香的毛衣,还有不曾染上血迹的小狗、蝴蝶……彷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际。在那之后的一切他都来不及感受。他只来得及阻止凌空劈落的斧头,在最后一刻,将斧刃砸向与画框仅一寸之遥的墙壁。强劲的反冲力将斧刃弹回半空,带着斧柄一同飞入他身后的废墟之中。
斧柄脱手的瞬间,顾惟简直如瘫倒般跌坐到瘸腿的办公桌上。很长一段时间,恐惧都淹没了他的意识。他深感彷徨,不知所措,不知怎的,一股发自肺腑的悲怆突然就汹涌上来扭曲了他的面庞。他反射性地想要遏制住眼泪,想要阻止这种颠覆了全部人生观念的反应,然而火烧似的双眼,痉挛不已的面颊,无不在情感的洪流中背叛了他……就连最后一点自我也在洪流中瓦解了,像沙土那样被冲垮,被击溃,被顺流而下的泪水永远地洗去了。
他捂住自己的脸,发出几欲窒息的哽咽:
“……对不起……”
“……原谅我……原谅我……”
这些话究竟是出于对肖像扬起斧子的后怕,还是出于对陈蓉蓉百般折磨的悔恨?对于这一刻的顾惟而言,也都已经失去了深究的意义。因为她已经不会再这样看他,也不会再对他笑了。
约莫一周过后,冯振霖突然到访。
说到访,其实他压根儿就没告诉顾惟自己要来。尽管他也想告诉,奈何怎么都打不通顾惟的电话,心急之下干脆撵走打何靖出事以后就寸步不离的安保,独自开车出了家门。
回想起两人最近一次联系,似乎还是在两周以前,当时在电话里,顾惟直截了当地答应了聚会的提议。向来喜欢热闹的冯振霖非但不像过去那样高兴,反而,还滋生出一种深层的不安。毕竟他已经失去了作为朋友的何靖,再过不久,顾惟也要启程去往美国。至于徐礼熙,无论有多么厌世,再过几天也必将被一场成人礼改变。他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也不了解朋友真正的想法,尤其上次,也是他们四个最后一次齐聚一堂,他跟徐礼熙亲眼见证了顾惟跟何靖的决裂。今年过后,难道他们三个也会跟叛离的何靖一样,就此分道扬镳吗……?
这些问题,他无法向公开露面的顾惟寻求答案。旁人或许难以觉察,但他,他们两个,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分班就没有一次错开过,可以说整个少年时代都伴随着对方的身影所以旁人或许难以觉察,但他冯振霖,就算不过是通过社交场上的几次浅谈,他也能感觉出顾惟的状态并不好,是很不好。
尽管他不是阴谋论者,也不相信无凭无据的观点,可是每当有人私下里谈起何靖的车祸,只言片语间流露出对顾惟的怀疑,他都没法坚定地予以驳斥。实话说,他也不相信顾惟会一直忍气吞声,然而恰是这种不相信,给他前所未有的不安筑下了痛苦的基调。他们,不仅是他跟顾惟,何靖,徐礼熙,哪个不是从小一起长大,比血亲还要亲密的手足?而且顾惟跟何靖,他们不是一直被人誉为双壁吗?他是真的狠下一条心要杀死何靖吗?
正如从未体会过如此剜心的痛苦一样,对于从不缺乏关注与疼爱的冯振霖来说,嫉妒,同样是太过遥远的东西。在他驱车前往顾宅的路上,整个头脑里想的都是这些事情。
第223章 第二百零一章 孤注
这个地方简直荒凉得可怕。
别说人烟了,就连老鸦的聒鸣都听不见一声。从上山到现在,唯一让冯振霖不至于怀疑找错了地方的,就只有把跑车驶入铁门时,碰上了两个冲他行礼的门卫。在那之后便是满目的萧条,衰颓,百草凋敝。即便是还剩下点郁绿的松林,同样也是空荡荡、静幽幽的,什么回响也没有。他甚至觉得哪怕在密林深处也找不到一只鸟。
就算这些景象都能归咎于隆冬,那么自己临时起意,一路飙车过来,人都快杀到顾惟面前了,不仅没人想着要为他通报一句,甚至连来意都不问上一问!这又能怪罪到什么头上?
车子绕过碎冰飘浮的水池,穿过草木枯索的庭院,一路上见到的种种异常,逐渐在冯振霖心中凝结成不详的预感。反正都是无人问津,他干脆把车一横,不偏不倚正停在人家的大门口,车门一关便大步跨上台阶,这就要去摁墙上的门铃
恰逢此时,一个男仆为他打开了大门。说为他或许不大准确,因为从男仆眼中的迟疑来看,只怕对方不是来迎接贵客,而是来将他拒之门外的。只见这个男仆敞开半边门扇,堪称敏捷地闪身出来,还不等客人看清厅堂里的情状,又忙不迭地将门掩上。
“顾惟呢?在不在家?”
轻车熟路的冯振霖,从来就没什么当客人的自觉。他岂止不等回答,话都不等说完就要往屋里闯。其实到了这个时候,顾惟在哪儿已经无须多问,而惯于我行我素的冯二公子,原本就不会把一个仆人放在眼里。越是受阻,他就越是笃定今天非见到顾惟不可。眼看着,一场冲突在所难免,说巧不巧,这时门再一次打开了,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贴身服侍顾惟的保姆鹤姨。
“冯少爷,您来了……”
“请进。”
鹤姨的面孔,对冯振霖来说比顾家的主人还要熟悉,从他还会在别人家的客厅里大叫顾惟的年纪起,对方就总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然而今天,这张面孔不仅没有像过去一样浮起微笑,甚至,还笼罩上前所未有的愁云。这里的人、事、空气、风景……每一样都让他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唯一不曾改变的,或许就只剩下待客的体面,寒暄之间,鹤姨向他做出了请进的手势
房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急于探其究竟的冯振霖,想也不想便一脚跨入门内,结果猝不及防地,当头便是一记闻所未闻的可怕巨响。
其实不是一记,而是一记接着一记铿锵又悒郁,阴沉又暴烈。即便穷尽全部想象,冯振霖也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声音。既似大锤擂鼓,又似沉木撞钟,似地心发出的怒吼,又似天外劈落的惊雷……总之响彻宅邸的阵阵声波,一遍又一遍地荡过满地的残骸。他好像看到挂画是如何被震落,花瓶是如何被粉碎,壁灯一盏接一盏地炸开,还有楼梯扶手稀里唰啦地剥落下来,抬眼望去,简直连天花板上的吊灯都像是摇摇欲坠。
实际上冯振霖想象出的一切,毫无疑问都是顾惟前些日子的杰作。无论他临进门前怀着什么样的疑惑,此时此刻,都已然叫天崩地陷的噪声所吞没。鹤姨将他引上二楼,他完全不知所以,与走廊上的仆人擦身而过时,不觉又涌上强烈的惊诧。在这座仿佛明天就要倒塌的豪宅之内,竟然,没有一个人想着要逃!不仅不逃,而且还照常忙着手上的活计,好像压根儿就没什么值得害怕的,甚至都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然而,这种镇定不仅没法使人感到安慰,反而更加重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绝望。换句话说,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除开像这样一如既往地忙活,他们也做不到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