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边忙不忙?”
这是一个提前预知了答案的问题。无论是基于鹤姨的讯息,还是从他身上的穿着来看,就算称不上悠闲,至少也不会忙得连生活的时间都没有。果不其然,他回了一句最近还行,可是接踵而至的,又是一段不约而同的沉默。
他坐在画面的中央,身后是一排茛苕叶装饰的红木书架。除开涂有金漆的书脊以外,墙上还挂着一系列金属制的蚀刻版画。画中阴暗的旷野与幽深的沼泽,和其他填充了整个画面的,深沉浓郁的色调一样,无不使人感到说不出的压抑。在此之前,她已经从他发来的照片中瞥见过这个乔治亚风格的房间,只是这次,还多了一双使她陷入忧郁的眼睛。这种忧郁并不像她那些虚无缥缈的白日梦,反倒超越了幻梦,超越了相隔千里的现实,最终透彻她的心灵。
在这样的气氛当中,他忽然开口问道:
“生我的气吗?”
“不……”
她微张着两瓣嘴唇,却不完全是出于惊讶。至于是想在这个不字后头再补充什么,还是单纯地觉得不该表现出一副双唇紧抿的模样,自己也不得而知。他几乎立刻接上了第三次断掉的话头,以一种平静得至于索落的语气,在她的面前坦言了自己的失败:
“出发前那天,我的心情很差。”
所谓失败,指的并非是顾惟的医药公司。恰恰相反,来到伦敦没两天他就发现事情完全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准确地说,现在根本就还没到该下定论的时候。他投了那么多医药项目,三期临床有多烧钱,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何况跟刚开始玩风投的失败相比,这次的损失压根就不算什么。至少从优化的结果来看,药物的副作用消除了三分之二,尤其成瘾率下降得十分显著。单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前景依然可观。所以他不仅不打算放弃,甚至还准备追加投资,要是基金公司的董事会不通过,他可以用自己的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冒险十倍的决定他都做过
正因如此,他才前所未有地感觉到窝囊。或许是董事会抛出失败这个词让他觉得蒙受了耻辱吧,抑或是即将成年的压力使他变得瞻前顾后,放不开手脚。要说失败,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承受这种压力,并且将之不公平地转嫁到陈蓉蓉的身上,这才是最大的失败。
“不是那样……那天是我不好……”
他的话牵引出她心中的悲切,强忍泪水的模样在镜头面前一览无余,然而,他绝不会猜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她所谓的不好,不是指在出发前给他添了麻烦,而是指在他和自己中间,她终究还是选择了自己。而且她明知这么做会对他造成伤害却仍然要固执己见,这是她无法再继续解释下去的原因。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哭的资格。然而不知什么时候,泪珠已经从眼睑中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顾惟反而笑了。微笑从深黑的眼底浮上表面,进而感染了高贵的面容,最后,只有唇边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迹。
“蓉蓉,我真的很想你。”
“……”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跟我走了吗?”
“在我需要你的时候,我希望你就在我的身边,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也能在你的身边。这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替代的,你明白吗?”
她颤抖着双肩,双手捂脸哭了好一会。他不再说话,也没有抛下她去忙别的事情,而是始终坐在镜头面前,一言不发,她哭了多久,他就等了多久。等到她好容易平复了心情,座钟的指针也快接近十一点,他们默契地中止了交谈,她听到他说了一句晚安。
“……晚安。”
“没有别的了?”
这是一句玩笑,而非一个要求。现在她需要休息了,他并不打算继续动摇她的情绪。所以不管她是会告诉自己,说她也很想他,还是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地叫一声老公,甚至直接摇头,坦言说没有,对顾惟而言其实都没什么要紧。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一反常态地抬起了总是低垂的面庞,在浸满泪水的眼眸当中,既不见刚才哭过的哀愁,也没有重重叠叠的心事,仿佛除却他的倒影以外,目光再看不见世上的一切:
“我爱你。”
真的很爱很爱。
所以,已经足够了。不用再给她更多。
她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实际上,他们视频这天距离顾惟计划回国的日期已不算远。然而再次见到他之前,她首先与另一位从未想过的人物会了面。那天,她跟平常一样放学回家,中途却惊骇地发现,车子并没有按照往常的路线行驶。不,等她从窗外的风景注意到这一点时,其实已经能断定这绝不是回去的路。当然,接送她的男仆和司机均未表现出异样,这是她没有打一开始就起疑心的缘故,甚至在觉察到方向不对时,也只是忐忑不安地问了一句要去哪里。
“小姐,先生说想见见您。”
男仆的神色依旧温和,语气也一如既往的礼貌,可是得到这个答案的陈蓉蓉,反倒比一无所知还要惶恐。以她的聪明不难猜出,能让顾惟家的男仆称为“先生”的即便是顾惟,他也还只是他们口中的少爷而已究竟是哪一位。
目的地于她并非完全陌生,去年年底,顾惟曾带她来这里吃过一次淮扬菜。如今,青瓦白墙虽不曾改变,岸边的垂柳却已然茂盛得令人惆怅。荷花亭亭玉立,宽大的荷叶遮住半爿水面。池水波平如镜,倒映出不肯轻易淡退的白日天光。盛夏的风景叠上了隆冬的印象。当那道背后透出假山和竹丛的月洞门出现在眼前,当时的记忆便一并涌上眼前。
第171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会面
莫说几乎从记忆中移除了的母亲,即便是顾惟偶尔提及的父亲,她对其人其事的了解也实在是几近于无。以顾惟的性情,很难想象他会拿出家人的照片与谁分享。即便如此,见到顾臻的第一面,她却笃信不疑地断定他就是顾惟的父亲。从前额到鼻尖,从两颊到下颌,这些完美的线条仿佛出自同样的鬼斧神工。薄情寡性的嘴唇更是如出一辙。最大的区别在于眼睛。在顾臻的眼睛周围,没有一圈黑乌乌的睫毛。
“先生,陈小姐到了。”
一进包间,男仆立即向主人家确认了她的身份。她虽然是客人,却自认不受欢迎,所以还是跟着其他人一块儿站在门口的角落里。与其说是恭谨,倒不如说,她害怕去到男仆口中那位“先生”的跟前。
她见不得光,尤其在顾惟的父亲面前,他会怎么看待一个出身贫寒,却又对自己的独子死缠烂打的女孩?胡思乱想之间,她听见顾臻开口让她靠近一点,坐到自己身边的位子上,她尽管称不上是迫不得已,却也还是紧张得将书包抱在怀里,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
“……您好……”
临见面前,陈蓉蓉设想过无数种寒暄的方式,可无论是叔叔还是伯父,这些称谓全都使她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别扭。她不希望对方觉得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乱攀关系,然而事到临头,整个人倒像给撞懵了似的,除开一句您好,艰涩的喉舌连多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好在顾臻也并不介怀。不,准确地说,她压根儿就不清楚对方会作何想法,甚至连他是否就着第一印象对自己做出了判断都不得而知。只是在相邻的位置上坐定以后,她难免浮起比初见更加强烈的惊异。
第二次窥看,仅隔咫尺,这才发现他们父子的相像之处远不限于五官。尽管眼睛的形状和眼周的睫毛并不相同,然而在那黑不见底的瞳仁深处,都静默着某种令人屏息的东西。
服务生将还在小火上保温的清汤银耳留在隔间里,边上早已备好两套莲瓣纹粉彩瓷的餐具。他们用汤盅单独盛出两份,细致无声地端到贵客面前。揭开小巧精致的顶盖,只见水一样的汤汁里悬浮着一朵柔软透明的银耳。薄如蝉翼的银耳瓣舒展到极致,简直就像一朵盛开在鼎盛时期的牡丹花。可是当顾臻让她尝尝汤的味道时,她连捏着匙柄的手指都在发抖。
“别那么害怕,我只是想看看你。”
闻言,她立马将手收回到膝盖上,仍然埋着头,缩起肩膀,只有一副腰杆挺得笔直,好像审判席上的罪犯一样诚惶诚恐。于是顾臻又跟她说了一次不用害怕,还让她把脸抬起来,两人闲谈几句。她终于遵照吩咐抬起了头,畏畏缩缩地投出了目光。
直到这一刻,她才总算正视了顾臻的面容。同青年时代相比,他这些年的外貌几乎没有发生过变化。颀长挺拔的身材自不必说,就连最易反映出风霜侵蚀的脸,无论眼尾还是嘴角,都找不见一丝岁月留下的痕迹。至于脸上的神色他连神色都比顾惟惯有的冷漠平和许多。然而,这绝不意味着他还保留着过去的青春年少。这大约是因为在他身上总是存在着一股透彻骨髓的威仪,比声音动作这些直截了当的表达还要渗透出冷峻。最叫人惊心动魄的,当属那极具穿透力与慑服性的黑色目光。这是陈蓉蓉从未在十七岁的顾惟身上感受过的气质既非中年,亦非少年,恐怕只有登峰造极的盛年才能形容得了。也许再过二十年,顾惟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到那个时候,就算他们在某个场合奇异地重逢了,大概也会觉得无话可说了吧。
思及此处,这些早已注定的未来犹如电影结局的最后一幕,痛苦地浮现在她不觉分散了精神的眼前。
陈蓉蓉并未注意到自己情感上的转变,只一味地像吞药一样喝着不知是什么滋味的银耳汤,冷不防地,听见顾臻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们打算要孩子吗?你和顾惟?”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好半天头脑都只有一片骇异的空白,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反射性地泄露出一个不字。如此不假思索的答复是否取得了顾臻的信任,她自然无暇去想,至于他为何会突然提起这样一个话题,则更可谓是懵然不知。至少在顾臻的语气里,她没有听出任何冰冷的恶意,甚至可以说,他对他们的态度一点儿也不像最初想象的那样极力反对。喝完了汤,菜肴陆陆续续地送上桌来。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语气始终平淡如一,甚至可以说,他并不在意她是否能真的能够理解今天这番谈话。
以世俗的观念来看,高门大姓的延续向来构不成问题,毕竟大部分资源都掌握在他们手中,就算后代不事生产,游手好闲,单凭祖辈积累下来的家业也足以养活五六代人。这种想法倒也没什么错,只不过对他们来说,如此延续下去的只是基因,不是家族。立足于金字塔尖和抓住上流社会的边缘摇摇欲坠,这二者间的区别绝不亚于两个阶层之间的区别。甚至从百年煊赫走向无人问津的剧目,三不五时地也要在这个圈子里上演。
家业只是一条拐棍,声名则是另外一条。在时局动荡,技术变革,以及家族内外的明争暗斗面前,拄着拐棍长大的继承人能不能独立行走,这是每个阀阅世家都无法消除的永恒的不安。除开像猪一样生一堆孩子以外,剩下能做的,也无非就是维系所谓的家族传统。所以顾惟之于自己,正如他之于身故的父亲,他们是一脉相承的父子,很多东西从血统里就注定了相似。不需要刻意教导,他相信顾惟很早就明白属于自己的这一个百年要落在什么地方。至少直到目前,他们都保持了与上一代相同的视线方向。
尽管站在陈蓉蓉的立场,她可能一点也不想了解这些东西,并且,也无意关心这个家族的未来如何。坦白说,当一个寻欢作乐的情人要比给他们这种人产育后代容易得多。但,只要她打算长久地留在顾惟身边,势必就逃不开潜移默化的影响。普世的价值观并不适用于这个阶层。在她看来那些惊世骇俗的,违反伦常的,甚至是伤天害理的行为,在除她以外的所有人眼中,没准儿只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为了变成他们当中的一份子,她也许不得不从根本上重塑自己的全部。更重要的是,即使顾惟也帮不了她,因为他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他不仅生在这个价值体系当中,更享受着这个体系给他带来的一切好处。一旦她与这个体系发生冲突,受到排斥,那么排斥她的群体势必也会包括顾惟。不过换而言之,倘若她已经彻底考虑清楚,觉得这些都能够克服,或是决意活在男人就是全部的世界里,那么也未尝不可。至于他,他并不喜欢过分干涉晚辈的私生活。
不知打哪时起,巨大的耳鸣就充斥着她的整个身体。她感到自己张开双唇,却听不见从唇间发出任何声音。她想说自己跟顾惟不是那种关系,也不会变成那种关系。请不必担心,她会跟他谈清楚。然而这些话究竟是不是真的说出了口,她也不得而知。
菜上齐了,一筷未动。这个时候,顾家的主人早已抽身离去,在他精确到分钟的日程表里,只安排了这么一小段跟她会面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