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还在犹豫，却意外地发现鹤姨的笑容也有了细微的变化，与她一贯的优雅、干练、自信能处理好一切麻烦的微笑并相不同，鹤姨的神态隐约透出一股家庭式的温馨。

“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对什么感兴趣，我也不了解……”

“什么都行，说说学校，还有您今天都做了什么事，就算说说今晚餐桌上的菜色也行嘛。”

鹤姨简直像给她加油鼓劲似的开着玩笑，就为这种良苦的用心，她不由得绽开了笑容，那仍是带着很深的忧郁的笑容。

“那……他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这回轮到鹤姨露出了无奈的苦笑，“不过六月中旬一定会回来的，六月十五号是何靖少爷的十八岁生日，也是他的成年礼。”

话到此处已经不言自明，顾惟跟何靖是至交，顾家跟何家是世交，两位世家继承人出席彼此的成年礼，共同庆祝前途无量的人生以及光辉璀璨的未来，这实在正常到连多问一句为什么都显得太过多余。只是这样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也往她好不容易受到一丝安慰的心灵，再度投下了浓厚而压抑的阴影。

周一上午第二节课，她来到行政楼取五月份的考勤统计。行政老师已经把考勤表盖好红章，封装入袋，只需要她跟以前一样跑一趟腿，送到学生会的办公室就好。

老师自然欢迎她来帮忙，然而，那亲切的笑容间又颇藏有几分遗憾，因为等这个学期结束，她就要升上三年级了，最后一年的学业压力，不用说，自然比现在要大得多，所以等到那个时候就不再叫她来帮忙了。

“如果您有需要，随时都可以叫我的呀……”

听到老师的婉拒，陈蓉蓉不免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她感到突如其来、毫无准备，因为她没想到就连这样习以为常的小事，竟然也渐渐地要同自己分别了。当然，圆梦班只有一届，就算她能干完这最后一年，一旦毕业了，老师也绝无可能再托那些少爷小姐帮自己跑腿打杂。为着这一点心知肚明的事实，两人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还是老师更顺畅地转移了话题：

“咱们学校不是面向高考的，你可要多留心呀……”

在这所贵族学校里，像顾惟这样还没毕业就直接出国的例子比比皆是。既然学生没有升学的压力，老师也乐得轻松，普通中学里系统化、高强度的应试训练，即便在圆梦班的课堂上也难得一见。所以行政老师这番含蓄的话语，其实是在提醒她，不要被光鲜亮丽的宣传所迷惑，所谓贵族学校的优势，自然只对上层阶级奏效，对她这样十年寒窗，一心只想参加升学考试的学生来说，没准是灾难也不一定。

这番未曾料想过的苦口良言，比任何打击都更令陈蓉蓉感到窝心。她虽然明白圆梦班在这所学校里的处境，却从未质疑过自己受到的精英教育，如今，两个阶层的上升通道泾渭分明地横在眼前，那种尖锐的对比好似给了她当头一棒……纷思杂绪之间，她完全是凭本能走到了学生会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这并不稀奇。大概是有干事在里头工作吧。她无精打采地敲了敲门，听到一声请进，接着，连头都没抬就习惯性地走到了办公桌前。

“是你啊。”

这是一句轻松的问候。她怎么能想到坐在办公桌后头朝自己露出微笑的，竟然就是学生会长本人呢？在学生会办公室里碰上何靖，不用说，自然是头一次，何况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是面对熟人的微笑。

“我、我来送考勤表……”

“谢谢。”

对方没有让她把资料袋放下，而是友善地伸出手，将之稳妥地接了过来，旋即又装进带有白铜拉环的柚木抽屉里。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所以她压抑的心情也随着发现是何靖那一瞬间的意外，迅速地消退了下去。她跟何靖算不上熟识，但至少比那些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干事强。哪怕他的微笑更多是出于礼貌，她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从未希求何靖能真心把自己当朋友，当同类，她还不至于这么想。说白了，就连现在这个笑容，大部分也是因为顾惟的缘故。

为了给学生留出腾换教室的时间，他们的课间通常有十五分钟之久。当然，就算她现在就回到班上也无可厚非，要是继续留在这儿，跟何靖闲聊，她真不知该找什么话题，可是扭身就走又显得过于冷淡了……正当纠结之际，只听对方问了一句：

“你要回教室吗？”

“嗯。”

“那我们顺路，一起走一段？”

说话间他已经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俊美的脸上依然带着既不过分疏离，也不亲昵得叫人为难的微笑。不知怎么地，她蓦地想起赛车场上的那次偶遇来。彼时穿着赛车服的何靖，与现在这位身着夏季制服，甚至有些古典韵味的学生会长，当这两个形象重叠到一个人身上，在哪个地方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的矛盾。但，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她诧异地想，眼前的微笑分明与那时毫无二致……

学生会负责统领整个学校的学生工作，所以不管何靖跟谁走在一起，哪怕是一个圆梦班的女孩，大约也不会人会觉得奇怪。这是她微低着头，跟对方一道穿过长长的连廊时，内心冒出的想法之一。

经过一小段沉默后，何靖率先开了口：

“下个月十五号是我的生日，也是我的成年礼。”

“嗯。”

很容易就听得出来，这是一声将自己刨除在外的应答，正因如此，应声过后她又觉着有些不大礼貌，于是又像补救似的祝他生日快乐。何靖轻轻地笑了，不知是接受她干巴巴的祝福，还是压根就没把这句祝福放在心上。

“你跟顾惟一块来吗？”

“不……”

跟顾惟一块去？！他怎么会这么认为呢？她原本只有一半的心思放在眼下的交谈上，而另一半，无疑还在为近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起伏不定。经此一问，她猛地抬起头，恰好碰上对方的双眼。

跟顾惟的眼睛相比，何靖的眉眼偏于细长，眼尾的弧度就像用画笔精心描过那样颇具气韵。所以无论他做出何种表情，经过眼睛的调和，总像是意味深长一般。目光相撞的瞬间，她因意识到这是一双异性的眼睛而飞快地错往它处。然而在那张温和俊雅的面容当间，她依旧没有找到除微笑以外的东西。

“其实他之前也说过，想找个机会把你介绍给我们认识。但是冯振霖现在被家里禁足，连出门都很困难……”

“你还记得冯振霖吧？”

“嗯。”

“上次你们到山上度假，他是不是过去捣乱了？”

“其实也算不上捣乱……”

她感到话题逐渐打开，紧张的肩膀比方才松弛许多，眼睛也更加自然地迎上了何靖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何靖的注意力似乎没有离开过自己，无论是他微笑着注视自己的时候，还是一面向前走，一面将大部分视线都投往廊窗之外的时候，他好像……始终都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不只你们，那天冯振霖把我们都闹了一遍，说顾惟在跟一个德国回来的华裔女孩交往。我当时还以为他弄错了，要不，就是我弄错了。”

“德国华裔？”

从陈蓉蓉脸上的震惊来看，她完全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

“是顾惟这么告诉他的吗？”

“不，不是的……”

她忆起当天与冯振霖的问答，那些隐隐觉得怪异的地方，都因为得到了何靖的一句提示而真相大白。

“……那是误会，肯定是误会了！”

对于这份急于做出的澄清，何靖只是报以不变的微笑。与其说这种微笑是因为他从陈蓉蓉的反馈中推测出了这场乌龙的前因后果，还不如说，他打一开始就压根儿没产生过半点误解，并且，也提前预料到陈蓉蓉听到这番话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误会并不是坏事。”

“以你现在的身份跟顾惟在一起，往后会很辛苦。所以顾惟没有向他们解释，我想也是出于这个原因。”